中車府令,聽上去有府有令,挺威風的,其實就是替秦王掌管車架乘輿的官職,所以大王要出行的時候,趙高要準備妥當,大王跟尉國老鉆進王老將軍茅屋的時候,他就不能在身邊了。
非但如此,趙高甚至得站在衛(wèi)兵圍起來的圈子之外。
茅屋內的王翦一身老農打扮,花白的頭發(fā)掩不住眼神的銳利,要說他渾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挺拔的身段和走路帶風的做派,讓人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
見到嬴政前來,王翦不卑不亢的將人請入屋中,倒著酒水自嘲道:“大王遠道而來,寒舍簡陋,失禮了?!?p> 嬴政躬身一揖之后,才接過酒水:“恩師何必如此,以您的功績和這些年所得,不該這般清苦,這要讓外人知道,還以為寡人不肯善待功臣?!?p> 王翦并不回答,反而狡黠的一笑,問道:“不知大王有沒有這樣一種感覺,別人碗里的飯食格外的香?”
嬴政雖然莫名其妙,還是點了點頭:“確實如此,這些年寡人東征西討,每當戰(zhàn)有所得,都份外高興?!?p> “所以嘍,我在等大王賜我宅院?!?p> 嬴政哭笑不得:“老將軍,我不是已經在咸陽為您置備了么?”
“那不一樣,那是將軍府,家里的小兔崽子也長大了,那座府院歸他就好,我老了,總想著落葉歸根,可打了一輩子仗從沒蓋過宅院,我覺得還是大王在此賜我一座的好?!?p> 嬴政自幼得王翦教導兵法之道,與這老將軍即是君臣也是師徒,來的路上他曾想過被痛斥,也曾想過王翦百般推脫,哪想到他居然見面就觍著臉要宅院。
“老將軍,這些都好說,寡人明日就叫人給你蓋一座新宅?!?p> 見王翦滿意的點頭,嬴政開口道:“王老將軍,這里有一份戰(zhàn)報,寡人自從得知以后就寢食不安,還請老將軍出山相助,為寡人排憂解難。”
王翦接過之后一目十行,問旁邊的尉繚:“你怎么看?”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p> 這八個字非常貼合王翦此時的心緒,他以為李信最多也就無功而返,誰知道竟然遭遇了一場大敗,損兵折將不說,就連本人都受了傷,不然以王翦的為人,斷不能坐視十幾萬秦軍命喪疆場。
“老將軍,之前確實是寡人輕敵,不知將軍可否出山,助寡人完成滅楚大業(yè)?!?p> “大王休要著急,您匆匆趕來相見,此戰(zhàn)后續(xù)事宜都沒安排吧?”
“確實如此,老將軍有何建議?”
“二十畝良田,我才說!”
嬴政從沒見臣子這樣直言不諱的討要賞賜,一愣之后顧不得其他:“寡人都應了!”
“我這可不是給自己要的,這是給我兒子的,王賁現在正領軍在外吧?可以令他重奪郢陳之地,然后轉道滅魏!”
“為何要去魏國?魏國現在已經只剩些許城邑,不足為患,只有楚國還令我寢食難安?!?p> “大王,重奪郢陳正是為了接應李信蒙武兩位將軍的大軍,至于魏國,因為他們終歸是我們進軍的障礙,而覆滅魏國,下一次伐楚的時候,才不會重蹈覆轍,而且現在我軍士氣稍挫,需要一場滅國之戰(zhàn)重振軍威?!?p> 聽了這番解釋,嬴政恍然大悟,略有遲疑的問道:“大梁城垣堅固,如何才能在最快的時間內攻克呢?”
王翦不愧是一生為將,拿手指沾著酒水粗略一畫,整個大梁已經盡在桌上:“六月開始就是汛期,可以掘開大溝引水灌城,不出三個月,魏國必亡!”
嬴政越來越覺得這一趟來的值了:“老將軍胸中自有溝壑,寡人佩服,還請滅楚之時,將軍能夠領軍出征,以償寡人夙愿?!?p> “大王打算動用多少大軍?”
“一切就依老將軍先前所言,六十萬大軍盡歸調遣!”
王翦仰頭喝光碗中烈酒,拍案起身道:“非百畝良田不可為!”
“……”
“……”
嬴政來的時候很忐忑,所以他把近身的侍衛(wèi)宮人統(tǒng)統(tǒng)留在了茅屋之外,這對剛遇刺不久的秦王來說是極為難得的,從這可以看出,他對這位老將是多么的信任。
當然還有一層考慮,丟臉的時候,見到的人越少越好,他是做好了被恩師痛斥的準備才來的,聽了尉繚的那番話,他已經不打算嚴懲李信了,畢竟這次戰(zhàn)敗,自己也要負很大的責任,甩開老鳥獨飛的第一戰(zhàn)就栽了個跟頭,這讓他很是難堪。
結果一番談論下來,嬴政直到走的時候兩腿都在打晃,實在想不通,為什么昔日嚴厲刻板的將軍,忽然變成了一個市儈貪財的老農。
秦王想不通的,還有個小家伙一樣不懂:“爺爺,您今日為何如此貪財跋扈,須知為將十過,有貪而好利者可遺賂,您這樣做,不是犯了為將的大忌了么?”
王翦的目光這才從遠去的煙塵中挪開,看著十幾歲的孫兒,老臉上的溝壑又深了幾分:“今日課業(yè)完成沒有?居然敢質疑長輩,真是欠打!”
王離躬身正色:“回大父,孫兒今日的課業(yè)已經完成,只是實在不明白,為何您故作貪狀,大王還能委以重任?!?p> 見到孫子鄭重其事,王翦嘆氣道:“那是因為你不懂為君者的心思,我問你,若是你有十支弓箭,憑你的箭法只能射下三只鳥,這箭交到養(yǎng)由基手中,他可射下十只鳥,你是自己射箭還是交給養(yǎng)由基?”
王離眉頭一皺:“自然是交給養(yǎng)由基來射了?!?p> “養(yǎng)由基可是楚人,你確信他不會一箭射死你?”
“這……那就給他一支箭,孫兒再是無能,在他一箭之下自保尚有余力?!?p> 王翦點頭道:“每一個君王的心中都有一個籬笆,里面只有他自己,身為籬笆外的人,想要他所有的箭矢,首先要表明你沒有異心。”
“所以大父受之以柄?可是《太公六韜》上賢曾言:‘王人者,上賢,下不肖,取誠信,去詐偽’,與您今日所為可是大相徑庭……”
“傻小子,你給我記住,與君王相處遠不是書簡記載的那么簡單,兵法并不是什么時候都可行的,那是太公與周文王的話語,豈能適用于每一對君臣?”
“大父曾為大王恩師……”
“你要再這樣想下去,才是大禍臨頭,實話告訴你吧,此戰(zhàn)將是老夫平生最后一次出征,以后就看你跟你父親的了,多長點心思吧!”
就在王翦訓斥自家孫子的時候,尉繚正在感慨萬千,老將軍的那番做派瞞得住別人,可他心里跟明鏡一樣,不由的感嘆:大秦將門,怕是只有王翦才能善始善終,自己是不是也該抽身而退了……
PS:不要吐槽爺爺和大父的稱呼問題,那時候確實是稱呼大父的,為了行文流暢便于閱讀,本文中私下就稱呼爺爺,鄭重些的時候引用大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