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縱馬的玉摧紅剛過不久，城門之內(nèi)咿咿呀呀行出一乘小轎。
風雷堂封城之日，胡狼殺人立威，場景太過震懾，江寧城內(nèi)的民眾們?yōu)榱硕嗷钚r日，最終選擇龜縮不出。
所以，既然江寧城如今四門開敞，也無人敢去沖卡，如玉摧紅這般，仗著踏雪烏騅的非凡腳力，輕松閃過關(guān)卡的，算是其中異數(shù)了。
風雷堂封城的幫眾正好烤著火，拎著酒瓶當值。
這頂轎子徑直出了城門，不急不緩朝塔樓而來，儼然不把本堂封城一事放在眼里，胡狼不由臉色一陰。
“站?。 憋L雷堂徒眾亮刀橫在低頭的轎夫前，喝道，“什么人？”
轎夫止步，轎子之人并不回話。
這時，左近人影一閃，突兀閃出的卻是天臺山主龍鱗白，他淡然笑道，“胡兄弟，待人斯文些?！?p> 此次，風雷堂旗下各部聯(lián)合阻擊江南查家大獲成功，天臺山主龍鱗白在其中居功至偉，堂內(nèi)上下皆要敬他三分。
胡狼見了是龍鱗白，收刀見禮道，“龍山主，上峰有令，過往人員都要盤查?！?p> 龍鱗白笑笑轉(zhuǎn)過身去，卻是對著那乘轎子一展手臂，道，“請！”
轎夫們早被這陣仗嚇住，穩(wěn)穩(wěn)將小轎停住不動。
眾人屏息，只聽轎中人的嘆息之聲。
胡狼不耐地將轎簾掀起半面，轎中探身出頭一人，卻是皺眉沉思的唐虎杖，“咋？”
龍鱗白拱手為禮，笑道，“唐圣手，請下轎吧?！?p> 下了轎的唐虎杖，抱緊懷中的盒子，抬眉迷茫地看了龍鱗白一眼，口中喃喃自語著，又陷入了沉思。
“這是什么寶貝，可否讓山人見識見識?！饼堶[白淡淡笑道。
此次，風雷堂旗下眾部阻擊江南查家一役中，以龍鱗白施毒與唐虎杖解毒之間的博弈最為奇思詭異，可以說，當今世上，除了龍鱗白之外，能夠有效控制天下第一奇毒‘狼噬毒'的，只有唐虎杖一人。
風雷堂眾部對這位川中奇人聞名已久，卻從不曾親眼見識，此際聞聲，一齊好奇地沖著小轎前湊過來。
龍鱗白自然也放不過這個打擊對手的機會，他眼中含笑，右手食指輕抬，將藏在指甲縫中的毒粉對著唐虎杖順勢彈出。
此時，天上殘星閃爍，下弦月嵌在落寞的星空里。
龍鱗白奇施暗算，見到唐虎杖這癡人沒有做出太大動作反擊，正在心中竅喜。
怎知，唐虎杖手中木盒卻在這時一震，發(fā)出咕的一聲蛙鳴。
這一干風雷徒眾見事有蹊蹺，反而越湊越緊。
與此同時，在蛙鳴一響之中，唐虎杖手中的木盒里噴出一陣陣刺鼻的藥香。
為免誤傷自己人，龍鱗白提前為大家配置了解藥，風雷堂眾人本來不怯龍鱗白施放出的奇毒，偏偏在這翻騰的藥香之中，大家忍不住陪著龍鱗白一起心頭犯惡，只聽見，眾人噴嚏連連。
“唐圣手的盒子里，裝著的可是唐門圣物……雪蛤？”龍鱗白饒有興趣地看著唐虎杖。
唐虎杖遲疑了一瞬，還是默默點了點頭。
龍鱗白一聲干笑，道，“唐圣手星夜登程，不知道要去往何處……”
“望江樓?！碧苹⒄韧低岛舫鲆豢跐釟?。
胡狼在旁邊冷笑一聲，道，“這望江樓今晚倒是夠熱鬧了?！?p> 龍鱗白單手向外一攤，道，“請！”
胡狼不由大為詫異，江湖人為爭排名排位，將勁敵斬盡殺絕亦在所不惜，醫(yī)藥行業(yè)估計也是如此，如今龍鱗白己經(jīng)占盡上風，大可將唐虎杖順手拿下，以絕后患！
偏偏在此時，龍鱗白對自己最大的敵手謙恭有禮，完全不象是天臺山山主平日的風格。
唐虎杖聞言正欲返身上轎。
龍鱗白忽然又道，“唐圣手?！?p> 唐虎杖當時一怔。
龍鱗白道，“聽聞在川中唐門你的藥房外面寫著:寧可架上藥生塵，唯愿天下無疾苦。是么？”
唐虎杖點了點頭。
“我想，以唐圣手的智慧，近期之內(nèi)，很快就能夠?qū)⑨t(yī)治狼噬毒的藥方研制出來，”龍鱗白慢聲道，“那時候，你門上的對子應(yīng)不應(yīng)該改為：買一送一，優(yōu)賓酬賓？”
唐虎杖詫異道，“改它作甚？”
“目前，江寧城疫情肆虐，情勢緊急，唐圣手抽身而去，肯定是想著找一個清靜的地方，把解毒的方法研制出來。”龍鱗白嘆道，“果然是，仁心仁術(shù)?！?p> 常年潛心醫(yī)術(shù)，唐虎杖素來少與俗世人打交道，當然也不擅甚么話術(shù)，此時聽聞龍鱗白所言，只感覺對方話中有話，偏偏又不知道如何對付。
“等到唐圣手把解毒的方子研制出來，江寧城只怕早己變成了一座死城！”龍鱗白冷笑道，“這一仗你輸了?！?p> 唐虎杖當時啞住了，自古以來，落毒之人與解毒之人是一對生死對頭，龍鱗白與他更是其中的翹楚人物，這一次，龍鱗白助力風雷堂，妙用狼噬毒，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江寧城。
唐虎杖確實是輸了，這一次輸?shù)煤喼笔且粩⊥康亍?p> 唐虎杖遲疑道，“我有不解之處?！?p> 龍鱗白得意道，“既然唐圣手肯討教，山人自然也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唐虎杖道，“落毒與解毒，本來是相生相克，多年以前，龍山主研制出這狼噬奇毒，一直是荼毒生靈?！?p> “假清高?！饼堶[白聞言冷笑一聲，在他心目之中，制毒是一種擊潰敵人的非常手段，從來就不是為了造福眾生。
唐虎杖皺眉道，“以往，龍山主在什么地方施放出毒素，唐某便趕赴當?shù)亟舛荆讼碎L，彼消此長，最終也能夠平衡?！?p> 龍鱗白道，“你是不是覺得奇怪，同樣是一味狼噬毒，為什么這一次在江寧城你卻控制不了疫情了？”
唐虎杖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閃聲地點了點頭。
龍鱗白單掌一亮，手中多了幾顆黑色的顆粒，道，“因為它?！?p> 唐虎杖捻了一粒，細細觀瞧一番，道，“是什么東西？”
龍鱗白點頭道，“夜明砂?！?p> 江寧城中百姓，很多人家在造房子的時候，會在橫梁上面掛一只蝙蝠，寓意“福從天降”。
只因為《歷代神仙圖鑒》之中記載：“混沌初分，有黑白二蝙蝠。寢殿啖鬼之鐘進士，黑者所化?！痹谔斓鼗煦缰畷r，鐘馗原本是一只蝙蝠，后來他才成為“賜福鎮(zhèn)宅圣君”，驅(qū)邪保平安，賜福給凡間眾人。
而，蝙蝠的屎在醫(yī)藥中被叫作夜明砂，是蝙蝠干燥的糞便，是一種明目的中藥，具有清肝明目，散結(jié)消積的功效，主要用于治療肝熱目疾，白睛益血，也就是眼球結(jié)膜下出血。蝙蝠的屎還能治療夜盲癥和白內(nèi)障，對小兒疳積也有很好的治療效果。
今年，由于外界斷貨，夜明砂的價格忽然暴漲，江寧城中不少老百姓做起了養(yǎng)蝙蝠造“夜明砂”的營生。
唐虎杖喃自語道，“此事與龍山主有什么關(guān)系？”
龍鱗白不急不慢道，“早在風雷堂大舉進攻江寧城之前，我讓郭堂主先期組織一些藥商掃空了江寧城內(nèi)所有夜明砂的存貨。”
唐虎杖聽得一頭霧水，在一旁的胡狼卻己連連點頭，附聲道，“夜明砂沒了貨，自然價格暴漲，原來是龍山主早就在一年之前，下好了這一步棋？”
到了此刻，龍鱗白己經(jīng)不需要做再多隱瞞，他得意道，“江寧百姓只知道夜明砂好，便將本來就是野生的蝙蝠眷守在家里，卻不知道，蝙蝠身上攜帶著各種病毒，才是真正的百毒之王?！?p> 唐虎杖這時才大驚道，“龍鱗白，你，你，等到時機成熟，便暗中在銀鉤釣坊施放出狼噬毒?！?p> 龍鱗白笑道，“你終于有些明白了?！?p> 以往，龍鱗白為了試驗狼噬毒的效果，往往喜歡在民間試毒。倚靠著高超的解毒之術(shù)，唐虎杖往往能夠控制疫情，其實，他解得了的，只是普通毒效的狼噬毒。
這一次，龍鱗白先行一著，引誘著不少江寧百姓家庭養(yǎng)殖蝙蝠，無形之中不少人己感染了蝙蝠身上的病毒，只是一直沒有爆發(fā)而己。等到時機成熟，龍鱗白這才對城內(nèi)施放狼噬毒，蝙蝠身上攜帶的病毒立刻與狼噬毒的毒效交合，以人傳人，短期之內(nèi)，產(chǎn)生倍增的可怕的毒害作用。
這本來就是很大的一盤棋，唐虎杖以一人之力當然是無力回天?。?！
唐虎杖長嘆道，“你早就有了解治方法？”
龍鱗白點了點頭。
唐虎杖躬身一禮，道，“只要龍山主愿意拯救江寧百姓，這一仗，唐某認輸了便是。”
“江寧百姓遭了這無妄之災(zāi)，”龍鱗白嘆道，“其實，這個事情真的怪你?！?p> 眾人詫異。
“為了請我攜助風雷堂攻打江寧查家，幾年之中，郭六爺派去的特使來來回回，幾乎要把天臺山踩平了，山人我一直沒有答應(yīng)?！饼堶[白看了看唐虎杖，道，“一直到，郭六爺親自上山?！?p> 一聽到龍鱗白說出了郭六爺這三個字，一邊咋咋呼呼的風雷堂眾當時收了聲。
“郭六爺告訴我，江寧查家早己請好了唐圣手?！饼堶[白看著唐虎杖，一字一句道，“查家放言，龍某人若敢踏足江寧城半步，便叫我有來無回！”
胡狼聽了，看看龍鱗白，又看看唐虎杖，忍不住差點笑出聲來，龍鱗白與唐虎杖本來是冤家，不管郭六爺轉(zhuǎn)達的是不是江寧查家的本意，但這句話，足可以把龍鱗白的斗志激發(fā)出來。
龍鱗白冷笑道，“如果你不來江寧，或者是早點認輸，怎么會有這么多江寧百姓成了咱兩斗爭中的犧牲品？！”
“唐虎杖?！饼堶[白盯住唐虎杖，道，“這一次，江寧百姓的無辜死亡，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唐虎杖本來口才就差，如今龍鱗白句句緊逼，更堵得他臉皮慘白，瞠目結(jié)舌。
“愿意認輸就好，”龍鱗白慨然道，“我大風雷堂敬重天下英才，唐圣手可以走，其它人卻是走不得的?！?p> 此話不無道理，這次風雷堂一個江湖門派能夠堂而皇之地封堵江寧城，就是以狼噬毒如今在城中肆虐為理由。
唐虎杖做為解毒圣手，可以保證自身百毒不侵，而他從這些江寧城中雇來的轎夫們，便沒人敢打包票他們會不會成為傳播病源。
轎夫們聞聲，當時眼中沒有了生氣。
這時，一個瘦弱的仆童從轎子的后面走出，怯怯地揪住唐虎杖衣服的后擺。
唐虎杖遲疑道，“我這試藥童子……還能帶走吧？”
世間歧黃之士，品性高的以自己的身體試毒試藥，此舉極其危險，動輒喪命，品性偏下者，會買來幼童代為試毒試藥，龍鱗白的天臺山中也眷養(yǎng)著試毒童子不少，想到這個滿口濟世救蒼生的苗人也不過如此，天臺山主冷笑一聲。
胡狼見那仆童周身藥氣，滿面疥瘡，難忍心中厭惡，罵道，“滾，滾……有多遠滾多遠！”
唐虎杖嗯了一聲，那仆童亦步亦趨，二人一步一滑，在雪地中越走越遠。
等到看不見那二人的背影，胡狼轉(zhuǎn)身對龍鱗白贊道，“龍山主，好氣量！”
龍鱗白神秘一笑，道，“摧殘一個人的自尊遠比毒殺他更加有趣?！?p> 胡狼正遲疑間，只見龍鱗白拔身掠起……
龍鱗白飛到無人處，噴出喉中的一口黑血，這才覺得稍微松快。
此中原委，只有龍鱗白心知，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天臺山主早有殺了這苗人的意圖。
龍鱗白剛才一把偷襲，誰知唐虎杖隨身有天下奇毒克星的雪蛤，因為雪蛤噴藥香相抗，直接導(dǎo)致龍鱗白偷雞不成，反被毒粉反噬，吃了個大大的啞巴虧，只能就坡下驢。
……
雪地路滑，步行為艱，二人跌跌撞撞走出數(shù)里，唐虎杖停住腳步，不敢回頭，只從腰囊中取出一個藥瓶，反手遞出。
“此為洗顏良藥，可以將你臉上的瘡毒去凈，再以溫水清洗，那感覺……巴適得很。”唐虎杖道。
“不妨事?！逼屯K于說話，發(fā)出的卻是秦婉兒那柔柔的女聲。
原來，查一清在棲梅閣逐客，眾人明白江寧已成疫區(qū)，非久留之地，一起商討脫城之計。
風雷堂圍堵四門，雖然緊密，此事對于武林高手來說形同虛設(shè)。
荊道爺放低身段，決定這次不再與對方正面沖突，偷偷翻城墻開溜，正所謂，平平安安，回家過年。
首次正面應(yīng)對狼噬毒疫情肆虐，引發(fā)唐虎杖內(nèi)心中的攻堅動力，他本來不想走，只因圣女秦宛兒一句‘今夜必走！’，這癡人當即改變了主意。
因葉爾漢國風俗：女子婚前，在異性面前不可取下面紗！圣女陷入兩難。
唐虎杖當場獻計：施瘡毒遮蓋住她本來的容貌！想及世間女子哪一個不愛惜自己的容顏，唐虎杖反而遲疑了。
不想圣女一口答應(yīng)，接了唐虎杖遞過的疥毒親手涂抹，又換了身粗布衣服，她本來身材嬌小，這樣一打扮，活生生變成一個蓬頭垢面的試藥童子，收拾完畢，這才尾隨唐虎杖的小轎背后堂而皇之地出了城。
“龍鱗白剛才是在慪你?！鼻赝駜旱?。
“嗯，但是…”唐虎杖又變結(jié)巴了。
“這一次，江寧百姓的大量死亡，其實跟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秦婉兒道，“不要因為龍鱗白的話，就感到內(nèi)疚?！?p>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作為唐虎杖的死敵，龍鱗白這一次根本沒準備放過唐虎杖，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偏偏又只能放走了他。
所以，龍鱗白改用了語言去刺激，將江寧發(fā)生疫情的責任全部推到了唐虎杖的身上。
一直以來，唐虎杖都是一個內(nèi)心驕傲的醫(yī)者，醫(yī)者仁術(shù)仁人，現(xiàn)如今，他卻成了江寧疫情的第一責任人，讓這個口才木訥的癡人情何以堪？！
夜深雪厚，前路漫漫，絕非坦途。
“望江樓還有多遠？”圣女改口問道。
唐虎杖一遲疑，停了腳步。
“你敢回頭……我一鞭挫瞎你的雙眼！”秦宛兒狠狠道，圣女話未說完，忍不住卟哧一笑。
“我不敢，唐某不敢……”唐虎杖道。
疫情肆虐的江寧城己經(jīng)越來越遠，反正有龍鱗白收拾殘局，輸便輸了吧！
前行雖然坎坷，如今有思慕之人緊緊尾隨，唐虎杖感覺心頭一暖，只望著這一路越漫長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