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坐在一只小板凳上,一只手里拿著布鞋,另一只手里捏著針,她在給向陽做布鞋,動作卻那么遲緩。男孩子的鞋子,總是要爛的快一些。
其實,家里大大小小的人,沒有一個的鞋子,是完好的,媽媽總是把爛了的,不能再穿了的鞋子的鞋底扯下來,把它修的小一點,給向陽或者其他幾個孩子做鞋穿,因為這些鞋底的邊兒已經磨損了,所以必須把它舍棄掉。
媽媽一向心靈手巧,這次卻縫著縫著,扎到了手,血從她纖細的手指肚上溢出來,媽媽把手指放到嘴里吸了吸。
然后再次捏起針,卻沒有動,她的目光不知道在盯著什么,卻有些無奈與憂傷。
她臉上的皺紋漸漸多起來,清瘦的臉上盡顯惆悵。
“媽,我回來了!”
向陽蹦著跳著進來了。
“你手后邊兒,又拿了什么?”
向陽騰出一只手來,撓撓腦袋,然后伸出另一只手:
“喏,媽,我捉了魚。”
“你捉它干什么?魚那么小,你不怕它的媽媽會著急嗎?”
向陽笑了:
“媽,我要把它養(yǎng)大,給你燉魚吃啊?!?p> 媽媽似乎有些意外,繼而滿臉欣慰,又代之以失落:
“乖,我的好向陽,快去吃飯吧,都要涼了。”
媽媽摸了摸向陽的腦袋,其實,無論向陽回去的多晚,飯菜都不會涼的,因為有母親的溫度。
向陽端著一碗稀飯急匆匆地出來了:
“媽!媽!快給我拿條板凳,燙死了!”
媽媽連忙騰出自己屁股下的板凳,然后幫向陽接過碗:
“這傻孩子,不怕燙手?。恳膊粔|條抹布?!?p> 向陽搓搓手,嘿嘿的傻笑著。
“你不在廚房吃,出來干嘛啊?!?p> 媽媽說著,進了廚房,端出一碟咸菜來。
“我來找我的好媽媽啊?!?p> 向陽很隨口的說道,卻使得媽媽又若有所思,她沉默了一會兒:
“向陽,你覺得自己長大了嗎?”
向陽感到比較奇怪,這個問題好突然,他把筷子抵在嘴邊,用門牙輕輕的咬著,突然:
“哦!我長大了?!?p> “媽媽你看,我的褲腳都遮不住我的腳了,前年走路,我還會被它絆倒呢,我的腳也長大了哦,我能感覺到,我的右腳上的鞋子的前端,再有一層就破了,你看你看,左腳的已經破了。”
向陽用左手摳摳鞋子,能夠看見他左腳的大拇指的指甲。
媽媽倒是越聽越難受:
“行了,還吃飯呢,怎么能摳臭腳丫子呢?”媽媽說著,手摸了摸向陽的破鞋。
向陽不好意思的笑了:
“哦!”
他似乎靈機一動,“媽,我是用右手拿筷子的?!?p> “向陽啊,男孩子穿鞋很費的,你要勤剪腳指甲,我會吩咐你的幾個姐姐,讓她們給你剪的,你也平時多吭幾聲,不然她們也忘了?!?p> 向陽忙著吃飯,沒聽多大明白。
吃完飯,媽媽叫住了他:
“向陽啊,來讓媽給你再剪剪腳指甲?!?p> 向陽看了看自己的腳:
“媽媽,我撒了個懶,這幾天沒洗腳,腳丫子老臭了!”
媽媽笑了:
“你呀,啥時候沒偷過懶?”
“你的腳丫子都臭了媽六七年了,快過來?!?p> 向陽端起洗腳盆,轉身進了廚房:
“媽媽,先等我洗個腳……”
“媽媽,沒水了!”
“是啊,又沒水了,你的幾個姐姐那會兒已經去挑水了,應該快回來了?!?p> “來,過來吧,媽給你剪,不嫌臭。”
媽媽脫掉向陽的鞋子,其實不怎么臭,他們缺水并不代表他們因此而不注意個人衛(wèi)生,愛自己不需要挑時間和條件。
向陽坐在板凳上,媽媽蹲在他前邊,把向陽的一條腿搭在自己腿上,捏著一把大剪刀,很用心的剪起來,他們家僅有的一個指甲剪已經鈍了,剪不動了,基本上農村里人都是拿把平時做針線活的大剪刀剪的。
媽媽給向陽剪的腳指甲長短恰到好處,而且圓圓的,十分整齊。
“來,乖寶貝,那只腳?!?p> 向陽卻從媽媽手里拽過剪刀:
“媽,我自己來。”
“小心點。”
向陽可從沒拿過剪刀,他還沒有用,剪刀嘴就向兩邊散開了。
媽媽笑了,把剪刀弄好后又給他。
向陽用兩只手各自握住剪刀的兩個把兒,搭在腳趾頭上扭了半天才扭到腳指甲上,用的力氣小了沒剪掉,他把力氣使大了些,剪下了指甲的一個角,但連腳趾頭上的一點皮也剪掉了。
媽媽一直仔細地看著,生怕他剪到腳趾頭:
“還是我來吧,我走了以后你一定不能自己剪,讓你的姐姐們幫你剪,我再盡量給你買一個指甲剪兒?!?p> 向陽這時候才聽出了點兒東西:
“你走了以后?媽媽,你要去哪里???”
媽媽一直低著頭給他剪指甲,沒有抬頭:
“乖,兒子,咱家窮,媽媽得去掙錢,給你買好吃的,好穿的……”
“媽媽,你會去很遠的地方嗎?會去很久嗎?”
向陽的聲音里帶著點兒哭腔,他緊緊咬著嘴唇,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哭。
“沒事,不遠,你爸還有個手機,媽在外邊會常給你打電話,媽會常惦記我的寶貝向陽……”
媽媽不說了,她不抬頭向陽也看到了她滴在地上的眼淚,向陽伸過手去,揩了媽媽臉頰上的淚水,接著不由自主的摟著媽媽的脖子大哭,媽媽也緊緊地抱住向陽,想要安慰他,但自己也難受的發(fā)不出聲來,媽媽用手拍著向陽的背,摸著向陽的腦袋。
夜晚,蛙聲蟬聲此起彼伏,令人好是聒噪。向陽亮晶晶的眼睛沒有一絲倦意,月光潛進室內,映著媽媽的輪廓,向陽看看月亮,又看看媽媽。
“媽媽,你看月亮多孤獨,向陽也會像它一樣嗎?”
媽媽摟緊了向陽,撫摸著他的臉頰,半天不語。
“向陽,快睡吧,月亮也要睡了,因為夢里總是能見到自己思念的人啊。”向陽乖巧的閉上了眼睛,黑黑的夜里,沒有月亮了,沒有人會看見他們閃著的,流淚的眼睛。
臨走的前一天,媽媽找了一個大紙箱,輕輕地放進去幾雙鞋,整理了泛黃的舊櫥柜,把向陽的衣服疊的整整齊齊的,還給他們在早上做了一頓酸菜魚,下午包了些包子,這些都是平日里他們吃不到的。
其實有好多東西在媽媽走后他們就吃不到了,但媽媽不能一一把它們在這幾天全做了,并且,即使她做了,她走后還是沒了。
“向陽啊,你大姐二姐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你三姐也結婚了,你四姐的婚禮我不知道能不能回來參加,你五姐六姐又在外邊兒,我前段時間把針線活給你七姐教了,她能在放假后給你做雙鞋,繡個鞋墊兒,補一下衣服褲子,剪一下指甲……”
母親的叮囑與愛是表達不完的。
大概媽媽走后過了半個月左右的時間,向陽才能在晚上不失眠,不流淚了,但是接了媽媽的電話后,他還是在當天晚上睡不著覺。
沒有了母親的睡眠是不安穩(wěn)的,沒有了母親的睡夢是不完美的。
又是一年冬雪。
還有一個月就過年了,媽媽前不久打來電話:
“向陽,我的寶貝向陽,媽媽再過二十天就回來,媽媽已經買好了車票,哦,你的兩個姐姐過一周就回來?!?p> 向陽開心極了,這么多年來頭一回感到如此的興奮與期待。
第十九天,第二十天。
向陽終于把他計算媽媽回來的日子的小紙條都撕完了,媽媽跟他說過,這天的晚上六點,她就能到了。
于是向陽從五點就和姐姐們還有爸爸去媽媽應該到達的路口等,臘月的風冷得刺骨,他們也毫無例外地在打哆嗦,但心里卻暖的像蹲在火爐旁邊。
他們一直等到了晚上十點,天烏漆麻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見,車路上死寂得沒有一丁點兒車鳴聲,他們都凍的沒有知覺了。
“回吧。”
爸爸輕輕地說了一聲。
“媽媽還沒有來,向陽的鼻子和眼睛非常澀痛,不知是因為天冷還是心冷?!?p> “咱媽可能明天就來了?!?p> 七姐說著,托了向陽的手。
一陣車笛聲響!
向陽臉上立馬露出了笑容:
“??!來了來了!媽媽來了!”
向陽興奮的手舞足蹈,他疾步跑上前去。
一輛藍色的大巴亮著橘黃色的燈,漆黑又冰涼的夜頓時光明溫暖起來了。媽媽瘦小的身影正在車里擠滿旅人和包袱的過道里穿梭。向陽和爸爸,和有姐姐們接過媽媽大包小包的行李。
媽媽剛下車,就抱著向陽,蹭了蹭他的臉頰,親了親他的鼻子。
哇!母親真溫暖啊!
“抱歉,可能是雪太大,火車誤期了。你們等很久了吧。”
很爽朗的笑聲。誰也沒有怨言,晚一點真的沒有關系,只要最后,是你就好。
臨近新年的這最后一場集市,當真是人山人海的。媽媽給向陽買了很多煙花,爸爸背著一個大背簍,滿滿的都是菜和年貨。姐姐們買來幾根兒烤腸,空氣中滿是甜蜜的香味兒。
媽媽的手藝絕對是一流的。
大盤雞,酸菜魚,西紅柿炒蛋,香菇炒青菜……
羊肉餡兒的餃子,豬肉粉條餡兒的包子,還有春卷兒和臘肉!
這個年,當真過得是團團圓圓,喜喜慶慶!
農歷二月初九,眼看著寒冬就要過去了,但新年的熱鬧也快過去了。媽媽明天又該出去打工了。
她縫好了新鞋子的最后一針。
“向陽啊,你看你,長的真是快呢!哈哈?!?p> 媽媽拍了拍向陽的肩膀。向陽蹲下身子來,依偎在媽媽的懷里。
“媽,我耳朵癢,你給我掏掏吧。”
向陽最喜歡媽媽給自己掏耳朵了,因為媽媽的動作溫柔而又利索。
媽媽輕輕的掏著,卻突然的停下來了。
“額……”胸口襲來一陣撕痛。
媽媽呻吟起來。
向陽抬起頭來,看著媽媽蒼白的臉頰和痛苦的神情。
“媽!你怎么了!”
媽媽暈倒了。
醫(yī)生說,媽媽患有后天性的心肌梗塞,可能是平日里太過操勞了。
向陽面無表情,怎么去相信,媽媽就這么突然的離開自己了……
他們安葬了媽媽,夜色渾濁不看,月光微弱,空氣也在抽搐著,沒有蟬鳴。
“媽媽,月亮知道我想你了嗎?可能黑夜把我和它的夢都偷去了……”
卿當長思
我們無法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能夠做的唯有珍惜。 祝愿所有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