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車庫的燈光若不抬頭去看,其實并不刺眼。欄桿被投射出長長的影子,車輛的引擎聲即使遠在幾十米開外,在空間中回蕩時也足夠顯著。
地面上彌漫著機油和汽瀝的刺鼻氣味,瀝青的黑色光澤在從一定角度走過時閃爍。
徐天翼估計著快要到了,摸了摸兜里的車鑰匙,再一抬眼,便整個人僵硬在原地。
他實在不清楚,自己現(xiàn)在遇見的究竟能算作什么情況。
意外?
那件事發(fā)生以后,有人拜訪分明有跡可循,自己很早便做了準備。畢竟做了一些手腳,甚至把這件事告知于人,得到追究似乎是理所當然。
因為一種深刻的原因,徐天翼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因心中郁結(jié)無法發(fā)泄的情緒,甚至有些期盼著這一時刻的到來。
哪怕梁安警告過他也是如此。
年輕有為的律師覺得自己恐怕是有那么一點受虐狂傾向——他也曾有過恐懼,會不會的確如梁安所說,那個看穿一切的人會神乎其技的繞過一切障礙,發(fā)現(xiàn)自己的圖謀不軌,然后派人干脆解決掉自己這個心懷叵測的家伙,但最終這種恐懼會以一種奇異的方式轉(zhuǎn)化為一種詭異的悸動……
因為他隱忍了許久。
很多很多年。
徐天翼幾乎要被這種長久的折磨困擾到心力交瘁。他想,只要自己能真正做些事情、不是平白無故的犧牲,家里二老也有人照顧,讓他盡自己所能給故事劃上句號都在所不惜。
只是……
無論他曾經(jīng)怎樣想象,思考中的情景絕對不是現(xiàn)在這樣。
他只不過是為了雇傭自己的人留下來的爛攤子頭疼,一如既往的加班后下班,從自己所在的律師事務(wù)所走出了門,下了停車場,就見鬼似的碰到了自己從未想過能在這種緊要關(guān)頭再次見到的故人。
江秋。
成年以后的江少爺。
或許是因為識趣的知道自己幾乎沒有任何熟悉到可以聚會的同學(xué),江秋從不參加同學(xué)聚會,卻會托相對而言最熟悉的朋友幫忙捎去禮物,以沉默的方式展現(xiàn)一種人情練達的假象。
因此,這也是徐天翼在畢業(yè)以后第一次見到江秋。
金屬和混凝土的冰冷觸感仿佛將一切屬于空氣活力都吸走。車頭的頭燈投射出光束,隨著車來車往,在墻壁上跳躍,空氣中彌漫著燃燒的尾氣味,讓人忍不住捏住鼻子不想多聞。
徐天翼站在原地目光凝滯,耳邊仍有腳步聲在地庫內(nèi)回響,噠噠的回聲仿佛在述說著此處并非無人之地。
故人站在停車場的門口,腰背挺直、容貌沉靜,一雙灰色的眼直直張望過來,神情一如既往的古井無波。
他是不是應(yīng)該做些什么?
再次看見江秋平靜如水的眼神,徐天翼面無表情地打消了這種念頭。
雖然這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情緒,但無論落實在誰身上,都無法落實到眼前這個家伙的身上——哪怕他合該是仇怨的順位繼承者,卻只用行走坐臥便能讓人提不起一絲復(fù)仇的愿望。
因為他根本就是誠心誠意的毫無反應(yīng),就算被謀害也會對他人的行為懷有好奇——徐天翼毫不懷疑,哪怕他為了報復(fù)江卓使用過激手段綁架江秋,這位獨特的富家少爺知道真相也都會認真謹慎地詢問他“為什么”。
——為什么要綁架我?
——因為你父親殺了我姐姐。
——為什么你會這么認為?有什么客觀證據(jù)?
——……沒有為什么。
——那為什么你假定我父親殺害了你的姊妹以后,你會需要綁架我?
……
哪怕這樣近乎玩笑的一問一答今絕不可能發(fā)生,純屬根據(jù)過往記憶產(chǎn)生的臆想,徐天翼卻能在腦海中塑造這種奇妙場景發(fā)生時令他抓狂的完整對話,用不斷的的重播來自我折磨。
如果是在庭審上遇到這種人,他只會認定是裝瘋賣傻,不值一提。而出于過去親眼見證的事,他卻知道江秋的疑惑一定是真心的,能依靠這種近乎無法理解的執(zhí)著耗到天荒地老,直到能夠?qū)W會他想要學(xué)會的邏輯。
然后點點頭,說“我懂了”。
一切好像就隨著他的認可這么輕拿輕放的結(jié)束了。
恐懼、緊張、興奮、悲傷乃至于快樂……這些情緒在江秋的視角看來似乎都不存在,顯得分外輕描淡寫。
但徐天翼知道故事的結(jié)局。
再然后呢?被江卓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努力便會全部成空,一條命都會白白逝去——這才是讓徐天翼打消妄念,連借用這個機會都放棄的真實念頭。
因為這一切早已經(jīng)發(fā)生過。
中學(xué)的同桌是個性格怪異、只會學(xué)習(xí)的富二代學(xué)神,原本這只是徐天翼學(xué)生時代的趣聞之一,甚至茶余飯后都能和同學(xué)朋友為此說笑一陣:
說什么學(xué)神眼里眾生平等,就是那么不食人間煙火。我輩凡夫俗子可對這樣枯燥單調(diào)的生活敬謝不敏,享不了這種福,在旁邊仰望下得了。
而在江卓這個名字給他的家庭帶來驚天噩耗后,如此平靜的江秋便成了在他心里延續(xù)數(shù)年的魔咒。
但江秋一定會對此無動于衷。
這就是他……徐天翼不乏惡意地想著,這個家伙會把旁人的苦難視作無物,不僅僅是因為天生的特質(zhì),也是因為從未見證體會過真正的痛苦。
說到底,什么“在他眼里眾生平等”,不過就是一直被保護到底什么也沒遇到過。徐天翼知道自己的憎恨,導(dǎo)致難免會摻雜自己長久以來的怨念,絕對稱不上公平公正……
但他就是止不住去想。
江秋享有一切江卓提供的資源,他也理應(yīng)繼承這種仇怨,讓徐天翼傾盡一切最惡劣的念頭也不足為怪——憑什么偏偏是這個人能夠安之若素?
“我聽人說,你現(xiàn)在是一個不錯的律師?!?p> 果真是那副毫無波動的神情……
來了,徐天翼暗想。他雖然想不到是這個對人情世故反應(yīng)純屬照搬照抄教科書的家伙來試探自己,但無論如何,他都要確保自己回答得當……
他勉強地笑笑,“也談不上。江秋,沒想到我竟然能在這里見到你,是剛好在附近路過,有什么事嗎?”
江秋看了他一眼?;蛟S是因為一種長年日久構(gòu)成,至今尚未消去的錯覺,徐天翼竟從那毫無變化的表情中讀到了可能近似于“奇怪”的神色。
但真正讓他不敢置信的,其實是江秋隨后說出的話。
“或許我可以幫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