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錯將一番春意付流水
滿街都是花燈,人群潮動,夜幕似乎都被點亮了。葉黛暮走在人群里,像個普通的姑娘,手里提著一盞未點燃的花燈,滿臉通紅,興高采烈地順著人流走。周圍的人或是安靜,或是低語。
葉黛暮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人間,被這繁華的燭光一照,心情也愉悅不少。姜瑛護在她身后,盡力不讓她被碰撞。葉黛暮一看他板著的臉,忍不住就想笑,因為這威武的將軍和周圍的百姓是那樣的格格不入,好像是把一粒寶石放進了沙子里那般顯眼。
不過,看在對方是為了自己才不得不降低格調(diào)的,葉黛暮也就忍住沒有真的笑出來。走了好一會兒,才到河邊??粗贿h處被燭火照得通亮的古橋,葉黛暮不由地覺得自己好似只是去了一座古鎮(zhèn)旅游,只需要走出這條街便是高樓大廈,而非穿越了千年的時光。
“陛……不,公子,放燈吧。我們不能呆的太久?!苯娝趴樟嗽S久,猶豫了很久,還是開口催促道。其實讓這位危在旦夕的陛下出宮已經(jīng)是一場巨大的冒險了,若是被發(fā)現(xiàn),她絕活不到回長生殿。但是他和盧淑慎都明白,這稚嫩的肩膀,再不松懈一次,必然會被那肩上的重擔壓垮。
葉黛暮點了點頭,她明白這一次是自己任性了。雖然明白,可是她真的抑制不住。她笑著點燃了手中的花燈,這花燈很普通,是她在街上隨意挑的,只是這燈上寫的字是她問店家借了筆親手寫的。她向這花燈許了個愿望。也許愚蠢,但是人不就是愚蠢的動物嘛,被那微小的可能所吸引,然后飛蛾撲火。
河水吸飽了白日的暖意,現(xiàn)下雖是入夜了,卻還是暖烘烘的,十分舒服。葉黛暮用手攪了攪這水面,看著這一水的星河被她攪亂,有些孩子氣地開心起來。她小心翼翼地將花燈放在了水面,輕輕地推了一把。
花燈順著水流,匯入了燈海之中。葉黛暮還是牢牢地望著它,癡迷地祈求著,直到那燈撞上了一葉小舟,一只手竟將那花燈撈了起來。是誰,如此不解風情,竟這樣隨性地打破人的希望。
可是令葉黛暮震驚的,并非是花燈被人撈起這件事,而是撈起花燈的那個人。該怎么形容她那可憐的凡人的眼所見到的呢?
夜幕漆黑,了無繁星。而這人間的洛河卻星辰點點,閃爍著耀眼的光芒,仿佛那天上的銀河流入凡塵。天穹之廣闊,宇宙之浩瀚,此刻的眼前卻只剩下這半寸之狹。明月姣姣,難離其昭;明月晃晃,難忘其耀。
那一葉扁舟上坐著一位墨袍男子。髻發(fā)如云,眉目若黛,霞姿月韻,楚楚謖謖。如此名士之風,即便閱盡千古,也難有一書。
葉黛暮覺得自己仿若誤闖了廣寒宮。傻愣愣地望著對方,目不轉(zhuǎn)睛地,出了神。
這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連謝璋這般的名士都不及他十分之一,不,不,他應該是她見過的最美的人,一舉一動都自帶扶風,發(fā)絲輕曳,宛若天神之資。她魔障了,被這一具凡世的皮囊蠱惑。
他輕輕提著葉黛暮的花燈,燈面所用的白絹布竟及不上那雙手。葉黛暮正走神,卻聽見舟上男子念出了她燈上的字。
“九霄毋動蕩,八荒無戰(zhàn)殤。天地印玄黃,浩然縈正氣。”
葉黛暮被那聲音羞紅了一張臉,明明沒有起伏的音調(diào),卻令人不由地心悸。他念了她的詩,他念了她那可笑的愿望,這算不算是一種緣分。她已經(jīng)被這滿目的星河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了,恍惚之間飄飄然起來。
水流終于將這小舟送到了她眼前。他們之間只有三尺之距,葉黛暮只要一個跳躍便能跳上他所在的扁舟。然后她正對上了那男子的眼眸。好一雙美目,如琉璃,如秋水,如寒星。他不過是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她一眼,便令她驚心動魄,難掩緋紅。
可是他的眼神看上去多么的熟悉,有些,不,十分地像喵喵。他總是那樣站在高處俯視著她。然而不一樣。他的眼睛里并沒有她,仿若是無意瞥見了一只螻蟻,冷若冰霜,卻如天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并不是蔑視她,只是像看見路邊的花,山上的雪,冬季的樹一般,無視了她。
葉黛暮不知自己在傷心些什么。這個男人既不認識她,也并無不妥之處。她這短短的人生之中不知道遇見過多少鄙夷她的人,那些惡毒的目光,竟比不上這冷淡的眼神,更令她難過。她應該是愚蠢的,在這片刻之間,經(jīng)歷了希望和失望。
那個人有什么義務要對她這的愚蠢負責呢?被他的眼神燃起希望,然后被深深地傷害,都不過是一場可笑的獨角戲。螻蟻死于秋肅,難道要責怪掌管西陸的蓐收嗎?可是,可是為什么不甘心呢?
但那是理所當然的吧。喵喵已經(jīng)死了,這世上不會再有同樣的靈魂,會在寂靜的深夜里安撫她的悲傷和痛楚。
不過,那花燈上的字確實丑了一點。只習了一個月的字,她到今日還握不穩(wěn)筆,這字怎么好看得起來。這詩確實也蠢,她自己作的,不同音律,不懂押韻,連對仗也沒有搞懂,不過是將辭藻都堆積在了一起,如何說的上是好詩呢。
葉黛暮靜下心,望著那男人隨手將自己的花燈放回水面,又被河流送到更遠的地方去了?!肮?,該回去了。”姜瑛緊著時辰,生怕錯過了門禁,不住地催促道。葉黛暮無聲地嘆了口氣。不過是個過客?!白甙?。”
漸漸遠離了人群,葉黛暮才發(fā)現(xiàn)越靠近皇宮的地方越是肅靜。冷得如同仙宮,當年禁錮了嫦娥,今日竟輪到她小小的凡人了。眼見就要達到預定的地方,一束寒光,驚醒無酒自醉了一夜的葉黛暮。
“陛下,小心。”姜瑛一手將她護在了身后。
她還是那個危機四伏,隨時會喪命的女皇。葉黛暮一下子清醒了。她不該逗留那么久的。她也不該出宮的。甚至,她不該相信任何人。她有什么資格去愛一個人呢。她不過是個注定要死在皇位上,受人擺弄的傀儡罷了。
攔截的人有十人之多。姜瑛不得不分出一只手,將葉黛暮護在身側(cè),人數(shù)太多,身后已不再是安全之所。刀光劍影之中,葉黛暮比之前遇見的所有刺殺,更靠近死亡。有一柄彎鉤甚至割開了她的袍袖,血慢慢地滲透錦袍,將淺黃染就成了嫣紅。
葉黛暮覺得手臂痛得心悸,可她不敢吐露一絲一毫的叫喊,因為在殺陣之中最忌分心。姜瑛此刻還沒有意識到她受傷了,不然,他必然沒有這般鎮(zhèn)靜。
姜瑛抱著葉黛暮一個回旋,手中的長劍砍入了一個刺客的脖子,血噴如注,他面不改色地抽劍,反手,又擋住攻擊過來的刀。葉黛暮此刻還有心情想,要是這一幕拍成電視劇,大概是美得一幀一幀的入畫吧。呃,手臂好痛。
能在十人的殺陣中還護得住她,葉黛暮終于了解這個總是板著臉的將軍是多么的有本事了。但可惜,還并不能破眼前的死局。因為又一波刺客到了。葉黛暮簡直要絕望了。對面的人越來越多,可是她卻不會有援軍。
是的,只有她不會有人來救。因為沒有人站在她這邊,她是孤立無援的扁舟,被這狂風巨浪一沖,便要船翻人亡。葉黛暮覺得頭暈目眩,連這腳底下的實地都變成了虛無縹緲的云煙,她快要撐不下去了。
憑什么要她死,憑什么她要死,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
一個巨大的狼牙棒砸在了她腳邊,若不是姜瑛快一步,她就準備做個瘸腿的皇帝吧,前提是她還能活著回去。暗鏢在黑夜中越發(fā)的難以察覺,轉(zhuǎn)身避開一支,姜瑛替她擋了一支,還有一支卻藏得最深,直直地奔向葉黛暮的眼睛。
夠了,瘸腿了還行,要是瞎了,她還當什么皇帝,直接把自己吊死算了。等等,這力道,恐怕會穿過整個腦袋,那死相不要太難看。葉黛暮腦子轉(zhuǎn)的快,但事實上,她沒有任何辦法避開來,甚至是用手臂去抵擋也成了一種超乎常理的奢望。她不夠快。不,是她太弱了。
就在葉黛暮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一顆石子突然地出現(xiàn)在她視線里,竟將那暗鏢打偏了方向。是誰?
光實在是太過灰暗了。她連自己袍角都看不清,可是當那一襲白衣出現(xiàn)的時候,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今夜的月光竟是如此的皎潔??耧L大起,綠竹猗猗,竟有一瞬間叫人失了神。姜瑛卻抓住這一瞬間,將葉黛暮拋了出去。“跑!”
葉黛暮不敢置信,姜瑛竟會做如此莽撞之事。連來人是敵是友都沒有分辨,便將她交付給他人。但是她在落地的時候,立刻就地滾了一圈,快速地向來人跑去。她沒有別的選擇。希望他真的是有匪君子。
若真是有匪君子,那她終不可諼兮,也不過是凡人之識,沒有什么好被嘲笑的。希望她沒有選錯。奔跑的時候,風揚起了她披散的發(fā),看不清近在咫尺的男子究竟是以什么樣的神情,高舉起長劍,猛烈地劈下。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