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十九歲那年,成績十分優(yōu)異的父親從小小的縣城考上了一所電力工程大學(xué)。那時的八十年代,能夠堅持讀完初中、高中,并且出身農(nóng)村考上大學(xué)非常了不起。父親帶著榮耀,回到家里,他和奶奶商量,需要上交的大學(xué)學(xué)費該怎么辦。奶奶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多少錢?”父親壓低了聲音:“九千!”
爺爺聽此,默默走出了堂屋,拿著集滿煙草黑灰的煙斗,倚在大門旁的桑樹邊上,目光像木門鎖鏈上的鐵銹一樣沒有光澤,煙草散發(fā)的煙絲軟弱無力地游蕩。里屋里,安靜得讓人想逃避。
終于,在父親不知所措下,奶奶開口了,:“渠兒,這么多年你又是讀初中又是讀高中,已經(jīng)花了不少錢了,你爹炕煙葉兒,整天起早摸黑,割麥子也就那一點兒收成,學(xué)費少的話還好說,但是九千塊,真教人……”奶奶接下來不知道說什么好,父親似乎早已知道奶奶會說這一番話,他上前去高興地說:“只要你答應(yīng),咱們可以借呀!我大舅,二舅,小舅兒們,還有我大娘兒,小娘兒,不行的話,還有我姑姑們,還有村子里,我那個大伯,你看能行不?”奶奶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小孩子總是不自覺把人情世故想的太容易,尤其在這樣的情況下。父親以為奶奶默許,再沒有說下去。
但是一個故事的結(jié)局總是萬萬沒想到。九千塊錢還有些沒有籌齊,奶奶勸爸爸說,“你也看到了,親戚朋友們都沒有多少錢,他們也都讓我勸你,要不再選個其它行業(yè),非要上大學(xué)干嘛?”是的,在靠天吃飯的那時候,人們當(dāng)然不愿意投資這樣一個成本難追回,返利有風(fēng)險的貧窮青年和慢熱行業(yè)。老爸急了,看著報名日期越來越近,而自己并沒有多少錢,一時得更加苦惱。
就在報名期限迫在眉睫,父親和老師卻莫名其妙一起來到家里,和父親密談了一會兒,在父親紅著眼眶時離開。走時,爺爺奶奶一片熱情,還要特意送老師一條剛剛從草塘逮的魚作為對老師的關(guān)心的謝意。父親沖去送老師的爺爺奶奶大喊:“別去,回來!”爺爺奶奶聽到吼聲,互相對視了一眼,全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房屋里,父親的眼淚無休止地在臉上肆意流淌,眼淚很快花了臉,他一股腦鉆進了被子里,不愿意出來,那時還是酷熱的八月天氣,父親在被子里,掩蓋他對現(xiàn)實的畏懼。后來,爺爺奶奶從父親朋友那里知道,原來父親的錄取名額被他人頂替了,那個老師來無非告訴父親,如果沒錢就別來了,他們已經(jīng)找到一個更好的人來利用這個機會,也算給別人做了一件好事。聽到這兒的爺爺奶奶陷入一片黑暗,他們不知道拿什么安慰父親,父親仍然昏昏沉沉躲在被子里。
后來村里人對父親開始議論紛紛,不善使用詞語的鄉(xiāng)下人都說父親瘋了,暗地取笑父親不吃不喝也不活動,還在這酷熱的天氣里睡在被子里。而著急的是我的爺爺奶奶,滿懷內(nèi)疚和自責(zé)的他們無法面對父親的痛苦,他們只有無盡的擔(dān)憂,他們知道這件事對他過于沉重。
爺爺奶媽每天試探性地開導(dǎo)父親放寬心,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咱要好好生活讓那些壞心眼的人看看。那時,還有我家那一大幫親戚的合力勸說。突然有一天,父親終于不再糾結(jié),想得開了,下了床,又開始他的生活。奶奶看到不再頹廢的父親,同意他去一家中專技術(shù)學(xué)院讀書,在那里父親成功讀完,并且成為一名高級電工。
而父親現(xiàn)在拿著讓村里人艷羨的工資。當(dāng)初的那件事就是這樣教他如何一點點成長,蛻變絕不會是口頭上的矯揉造作。
那天,我游覽到一條新聞,說一個人時隔幾十年舉報當(dāng)初組織別人頂替她求學(xué)名額的學(xué)校。我給奶奶打趣說,時光又不會倒流,這樣舉報有什么意義。奶奶先怔了怔,然后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深埋時光海底的秘密。
我聽了,問奶奶要是父親知道當(dāng)了初頂替他的那個人會去舉報嗎?奶奶笑笑,他早已經(jīng)走出來了。
對那句話當(dāng)時我很不理解,現(xiàn)在或許有點領(lǐng)悟。我們都需要和世界和顏悅色地和解,我們不必給每一個痛苦取個名字或者找個理由甚至為痛苦討回公道。它的存在就是給你饋贈的時刻?;蛟S父親也意識到,原來老天如此仁慈,是我們過分夸大了歲月的無情。
王小波說“人的一切痛苦本質(zhì)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敝罒o能之處,才有反思,才有振作,才能一步步靠近生活的真相,才有父親這樣坦然回憶過往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