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伊一再次醒來時,看到了天花板和臥室的燈,臥室里的一切都讓人熟悉,很快,她發(fā)現(xiàn)這是在NJ市的家,她回家了。
她皺了皺眉,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里的,但張小柱就坐在她的身邊,坐在床邊。屋里光線很暗,看不清張小柱的臉,但她知道那是他。
“伊一,你終于醒了。要喝水嗎?”楊伊一聽到張小柱說道,她費勁的從床上坐起來,接過張小柱遞過來的一杯水,喝了一小口。
久別重逢,楊伊一不勝欣喜,但由于身體乏力,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無法表達(dá)此時內(nèi)心強烈的感情。
“阿柱,你……太好了。人家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睏钜烈坏吐曕ㄆ饋?。張小柱把她攬入了懷中,撫摸著她的面龐。
“以前算命的說過,我命很大的?!彼犚姀埿≈Φ?,他的笑聲一如既往的透著爽朗,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這幾個月發(fā)生的事情,絕癥、綁架、A國,蟻穴……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哭了一會兒,楊伊一的情緒稍稍平復(fù),“你是怎么回來的,阿柱?我們?nèi)チ薃國,走了好多城市,找了好多地方……”楊伊一望著張小柱眼睛問道。當(dāng)她說起“我們”兩個字時,她想起了司馬綾,但是,她并沒有陷入與司馬綾的回憶。
“你和綾警官去A國救我的事,我都知道了。”張小柱撫摸著楊伊一,“是綾警官把你和我救回來的。她說,等你醒了,會來看你?!?p> 楊伊一點了點頭,想起司馬綾,她心里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臉紅了。
“太冒險了,你不應(yīng)該拿自己的安危不當(dāng)回事兒,笨蛋?!睆埿≈蝗回?zé)備楊伊一說道。
“我,只想救想你回來。我害怕你被人抓去做實驗?!睏钜烈槐孔毂可嗟恼f道,“我們不是說過嗎?即使是死,也要親手為對方埋骨……”
說到這里時,張小柱突然伸出了食指輕放在楊伊一的嘴唇上,止住了她繼續(xù)說下去:“伊一,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們要好好活著……”
?。ê煤没钪?,好好活著。)依偎在張小柱懷中,幸福感再一次從心頭涌起,楊伊一又哭了起來。
兩人沉默良久,靜靜的聽著對方的呼吸。
“我想看看去影?!睏钜烈煌蝗徽f道,算起來,她已經(jīng)幾個月沒有見到兒子了。
張小柱充滿愛意的望著楊伊一,點了點頭,“不過要等你體力再恢復(fù)好一些之后?!彼麑λf道,“等你能跑能跳了,我們就開車去看他?!?p> 楊伊一這才回憶起來,張小柱在這宅子里被綁架后,感覺這宅子不安全,所以,張去影被送至另一處秘密的住處由專人撫養(yǎng)。
時間流逝,如長河,靜靜的流淌,不見首尾,也聽不到浪花的聲音,長河的流淌,只有時間的嘀嗒聲。
楊伊一很快恢復(fù)了體力。但她感覺很奇怪,因為她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對于時間的流逝,她感覺很模糊。像是兩天,又像是兩個星期,這很像她與司馬綾去A國時時差沒有倒過來的時候,那種昏沉的感覺。
張小柱告訴她,時間過了兩天,他給她看了手表上的時間。“這兩天你一直在昏睡?!彼麑λf,“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在走出別墅的亭院上車的時候,楊伊一突然擔(dān)心了起了。(昏睡?兩天?)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阿柱,我……我不能去看去影?!痹谲囬T打開時,楊伊一卻遲遲沒有上車。
“為什么?”張小柱疑惑的問。
“不,不能?!睏钜烈煌蝗挥行┦肿銦o措,往后退去,使自己盡量遠(yuǎn)離張小柱,遠(yuǎn)離其他人,“你們,要和我保持距離?!?p> “傻?!睆埿≈锨皟刹?,一把把楊伊一攬了回來,“你該不會擔(dān)心自己是‘嗜睡’那個什么吧?要真是那樣,回國時,海關(guān)早就把我們攔下來了。瞎操心?!?p> 楊伊一臉疑惑和不安,但被張小柱輕輕推進了車?yán)铩K緳C是阿良,阿良也安慰楊伊一說,她不會是嗜睡者。楊伊一這才放下心來。
很快,車上了高速公路。不知何時,天下起了雨,楊伊一有些猶豫是不是要阿良把車速降下來一些。
窗外的景物,飛速向身后閃去……不知過了多久……
突然,楊伊一感覺到,大地和天空的位置倒轉(zhuǎn)了過來,然后,她的頭沉沉的撞在了車頂上,她感覺到了鼻子和嘴里泛起的血腥味,眼睛,不再能看到任何東西。
……
當(dāng)楊伊一再次睜開眼睛時,她看到了白亮的天花板,周圍像是個手術(shù)室,有各種醫(yī)療儀器,還有穿著工作服,頭戴手術(shù)冒,醫(yī)生模樣的人在不遠(yuǎn)處忙著手上的事情。
“這是哪里?我丈夫呢?”楊伊一偏著頭問那些人,由于聲音很虛弱,她不確定那些人能不能聽到自己說話,由于,她又重復(fù)了一遍自己的話。
但是那些人并沒有理會她,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
就在這時,楊伊一突然發(fā)現(xiàn),向那些人提問是多余的。她記得自己出了車禍,所以,當(dāng)她第一眼看到這些醫(yī)生模樣的人時,她下意識的認(rèn)為他們是醫(yī)生。
但是,楊伊一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拷住了手腳,固定在手術(shù)臺上。她立刻敏感的意識到了,他們不是醫(yī)生,而她自己,也不是正在被搶救的病人。
她想拼命的掙扎,但手腳棉軟,她想大喊救命,但虛弱,使她的聲音僅有她自己可以聽見。剎那間,她多么希望司馬綾能夠突然出現(xiàn),無論是破門而入還是從天而降,解救自己。
掙扎是這樣的無力,一個連說話都沒有力氣的人……楊伊一并沒有掙扎多少下,便覺得心慌氣短,眼前重影不斷,腦海中的幻覺與眼前的現(xiàn)實場景不斷替加……
一段兒時的夢魘開始占據(jù)她的心靈和視野。
“把你賣去做實驗品。”幾個比楊伊一大一些的孩子威脅她,并從她手中奪取食物。在變異人收容所中,特蘭星原始的自然規(guī)律不再受到文明法則的約束,暴露無疑——弱肉強食。
如果到了14歲,還沒有工地或者盈利組織接納,那么她就很有可能最終走上那條不歸路——出賣自己的內(nèi)體,賣給發(fā)晴的又臟又臭的飄客,或者賣給冷漠如冰的基因工廠——她時常夢見自己躺在手術(shù)臺上,被一群人開膛破肚,“就像,古時候,農(nóng)村里過年殺豬那樣?!币粋€大孩子的話,點明了這個夢魘最大的亮點,這個亮點,也是黑暗的深淵最黑暗的極點,讓人不寒而栗。
?。且彩撬齻兊呢瑝?。)楊伊一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們,用她們自己的噩夢嚇唬我,最終,我們擁有了同樣的噩夢——所有變異人的噩夢。)
所以變異人的噩夢。
然后是噩夢成真。
當(dāng)這個夢魘在楊伊一腦海里閃現(xiàn)出來的時候,楊伊一的臉上突然浮現(xiàn)出了一絲微笑,自嘲和無奈的笑。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她把目光從旁邊那些“醫(yī)生”的身上移開了,她的雙目轉(zhuǎn)向了天花板,她失神的望著天花板。
委屈和無助化為了苦澀的淚水,開始充斥她的口鼻。
?。ㄈ耸强拗鴣淼竭@個世界的,也是哭著離開的。)她腦海里突然響起了媽媽的話。哭著來,是起點,哭著離去,是終點,在此之間,是人生。
在痛苦和無助的極點,楊伊一把手伸向了人生中幸福的記憶,猶如在寒夜中將手,伸向篝火:張小柱救了她,他照顧她,從此以后,她幾乎再也沒有做過那個噩夢,她和他生活富足,有了孩子,一切進入了正軌,在幸福的生活中,特別是在整容之后,她幾乎遺忘了自己是一個變異人,無論在鏡子里,還是在現(xiàn)實中,一切都與正常人一樣。
楊伊一融入了主流社會——正常人的社會。按張小柱的話來說,融入了有頭有“臉”的社會。
在張小柱生病和被綁架之前,一切是那么美好,陽光屬于每一個,無論是正常人還是變異人,楊伊一,在每一個清晨都可以感覺到陽光普照,從清晨的綠葉上吮吸露珠的毛毛蟲,到花叢中的蝴蝶,樹間鳴叫的小鳥,到變異人,再到人類……一切的生命都沐浴著陽光,都是平等的。
但是,夢魘,就這樣,無聲無息的,突然出現(xiàn)了,就像一個你看不見它它卻一直的,永遠(yuǎn)的跟在你身后的鬼影,而這個鬼影突然間跳到了你的眼前,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與楊伊一想像的不一樣,那些“醫(yī)生”并沒有過來對自己“開膛破肚”——很快,她發(fā)現(xiàn)他們打算把自己移去另一個地方。
“推去標(biāo)本室吧?!彼牭剿麄冞@么說。
?。?biāo)本)她茫然的想著,兒時的記憶在思緒中浮現(xiàn)出來:
那是小伙伴們用蝴蝶做標(biāo)本的事情,她們抓住它們,用銀針穿過它們的胸膛,然后,裝進透明的瓶子里,作為作業(yè),交給老師。楊伊一覺得那是殘忍的,一直是殘忍的,所以,那一次,她畫了一只蝴蝶,染上了真實的花瓣的色彩……不過,很可惜,并沒有能夠騙過了老師敏銳的目光,當(dāng)然,也沒有能躲過老師的責(zé)罰。
但她拯救了它們,至少救了它們中的一只,所以,她沒有后悔過。
但此時此刻,她莫名的感覺到自己就是那些蝴蝶,銀針在等著自己。
她知道,沒有人能救自己了,這不公平,但她仍然沒有后悔。
通向標(biāo)本室的走廊很長,楊伊一躺在手術(shù)臺,“醫(yī)生”們推著她向前走,手術(shù)臺是帶輪的,但輪子很硬,與地板間沒有緩沖器件,這一路,她感覺并不平坦,很顛簸。
走廊很長,路很顛簸??拗鴣?,哭著離開,此間是不平坦的人生。
短短幾個字,卻像是人生的真諦。
楊伊一的眼淚不住的流淌著,正如人生短暫而又漫長的長廊中,每一次撒下淚水時那樣,淚水是咸的,但與那些開心的淚水卻不一樣,不再有幸福和期盼。長廊中撒下的淚只剩下了悲痛和絕望。
?。ú?,還是有期盼的。)楊伊一突然又想到,(希望去影能好好活著,只要好好活著就好。)
“只要好好活著就行了嗎?”一個聲音在楊伊一心里說道,她很快分辯出這是,這是兒時,一個大孩子的聲音,她是收容所里的大孩子中,最強壯最兇狠的那個,“像你這種弱雞,連蝴蝶也不敢碰,就低頭好好活著吧?!彼靶Φ?,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他們?nèi)齻€人的基因都很特別,是難得的樣本?!睏钜烈宦牭?,那“醫(yī)生”一邊推著她向前走,一邊討論著。他們大聲的討論著,并不理會被討論者的感受,就像孩子們滿欣歡喜的贊嘆著蝴蝶標(biāo)本的美麗,但并不關(guān)心蝴蝶的想法。
“好不容易找到這個機會?!绷硪粋€說道,他的聲音說明他期待豐厚的回報。
(機會?是的,機會。)楊伊一咽了一口淚水,似乎明白了什么,(車禍就是機會。)
?。ㄟ@世界上有無數(shù)的人死于車禍,人為的車禍,自然的車禍。)她繼續(xù)想著,思緒游走,她無法控制,(這場車禍?zhǔn)侨藶榈挠衷趺礃??)想到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死于車禍,她的心稍稍得到了安慰——畢竟她知道無法反抗,只能尋找安慰。
(只要去影能好好活下去。)這是另一個更大的安慰在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
虛弱無力的安慰,卻是最后的安慰。
長長的走廊終于到了盡頭,門開了,這里是就是“醫(yī)生”所說的標(biāo)本室,楊伊一看到,房間里豎立著一排容器罐子,容器不是普通的標(biāo)本,是人。
罐子是全透明的,楊伊一看到罐子里那些人,他們保存完好,似乎只是熟睡,并沒有死去。
“保證基本的生命活動,腦干生命活動也可以保證,但并不保證全腦生存?!币粋€“醫(yī)生”很謙卑的,向一位很顯然是來視察的,穿西裝的上級人員解釋道。
“也就是說,醒來后可能就是植物人?”穿西裝的人理解道。
“是的?!?p> (天啊。)楊伊一突然注意到了什么,罐子是透明的,罐中人的面容很清晰。
?。ò⒅。┧睦矬@叫了起來,但是喉嚨只是輕輕咳了一嗓子,哭不聲來。一陣巨大的悲憤堵在她的胸膛中,燃燒著,更多的淚水從眼中涌了出來。(不!?。。。┧曀涣叩募饨校澜缏牪坏?。
在陳裝著張小柱身體的罐子左邊,還有一個罐子,楊伊一看到,那里面,是一個小小的身體,很顯然是個孩子。罐子是透明的,孩子的面容也很清晰。
沒錯,那是去影,她的孩子。
這時,楊伊一胸膛中的火焰,在極寒中凝固了,像堅冰一樣,卡在了楊伊一胸膛里,并速導(dǎo)將冰冷轉(zhuǎn)遍她的全身……她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
……
冥冥之中,小女孩看到一只蝴蝶向自己飛來,這次,她沒有再放過它,也不會再畫出一只蝴蝶,代替它的生命……
小女孩笑了:
這世界上每一只蝴蝶,都應(yīng)該被做成標(biāo)本,以使美麗……
永恒。
夏榮宇
這世界上每一只蝴蝶,都應(yīng)該被做成標(biāo)本,以使美麗……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