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視線落在這對“天成佳偶”之間,她越看越是滿意。她笑道:“雍兒是為了心意之人?不肯納妾?”
楊子雍磕頭,將腦袋埋在地上:“母后,恕兒臣說句大不敬的話。兒臣以為,鐘鼓饌玉不足貴。這皇宮看著奢華無比,俯瞰天下子民。實(shí)際上真正相識相知的就那么幾人。什么權(quán)利名利,不過是鎖著皮囊的世俗之物。自古皇帝即便君臨天下也是孤家寡人,兒臣若不是身在帝王家,倒愿意與知己兩三,自由來去。不聞俗世瑣碎,只求心心念念能知我冷暖的一人足矣!”
楊子雍深深叩拜。他這一番話,倒是出乎許多人的意料。
霍南君也終于抬起視線,看向他。
李意跪在他身旁,深邃的眸中微動。
前世,霍南君和楊子雍是夫妻,但他們一直是貌合神離。姑母去世之后,就更是形同陌路了。所以,即便是枕邊人,他們其實(shí)都并不了解對方。
霍南君一直主觀的認(rèn)為,他就是個酒囊飯袋,但沒想到他今日會在姑母的逼迫下說出這番話來。
原來,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嗎?
出身于最繁華的權(quán)利頂端,卻奢望著宮外寂靜的桃花源。
這是該贊他出淤泥而不染?還是該說他只是不敢面對自己的怯懦,而逃避現(xiàn)實(shí)?
霍南君想起前世,楊子雍在退位前,曾哭訴道:“奈何生于帝王家!”
但在他享受富貴時,怎么不抱怨生于帝王家?
在他享受權(quán)利的愉悅時,怎么不抱怨生于帝王家?
在前方將士浴血拼殺,他卻在撫琴吟詩時,怎么不抱怨生于帝王家?
楊子雍身于富貴之中,他何時真正體會過那民間的艱辛。那不過是在權(quán)利的爭斗中,失敗者的哭訴,弱者的祈求。
霍南君不愿逃避。就像姑母所言,她霍家沒有退路,只能逆流而上。
而這一世,她絕不會讓霍家成為楊子雍的陪葬品。
皇后也大感驚訝:“雍兒,你這是……”
楊亦姝微微一笑:“母后,皇兄這是在打著比方表決心呢。寧要美人,不選江山。這樣的真心,母后難道還不明白么?雖說皇室里的婚姻,大多是為了朝政,但若是加上琴瑟和諧,豈不是最圓滿的結(jié)果了?皇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母后何不成全?”
霍南君緩緩蓋上茶,楊亦姝也算聰明。她這話可是說到點(diǎn)子上了。
姑母與當(dāng)今皇上也是政治聯(lián)姻。武皇帝好色多情,與姑母更像是盟友,而不是夫妻。
姑母作為皇后,得到臣民和嬪妃的朝拜。
作為母后,有兒女承歡膝下。
但作為妻子,她卻從未得到過武皇的愛。宮苑深深,那中宮的寂寞,霍南君是體會過的。
如今她的兒子愿對未來的妻子傾心以付,不再是枯瑟的政治聯(lián)姻,她是何其欣慰!這是皇后最希望看見的結(jié)局。
皇后姑母雖是這朝政中的人,但她對于家族里的人卻始終更看重親情。她起先說給楊子雍納妃,也不過想聽聽他的想法。
而楊亦姝也十分了解母親,沒有什么比感情牌,對她最有用的了!
霍南君心底冷笑。她緩緩道:“太子這番心,倒是難得。不過儲君身份尊貴,納妃也是一種氣派。我以為收奴婢為妾,不如在朝臣閨眷里選,也不叫旁人再多嚼了話去。”
霍南君這是在暗諷,若真是愿得她一人心,前些日子又怎么會冒出余氏的事來。
楊子雍表情尷尬,楊亦姝卻笑道:“表妹還在氣那事呢?都是那賤婢招惹的,我已將她打發(fā)了?;市忠彩窃诖耸潞?,愧疚不已。前幾日還在我那處,畫一幅表妹的丹青,還另寫了幾句話,讓我轉(zhuǎn)交。母后,你先看看這寫的什么,就都明白了。”
楊亦姝從她的香囊中,取出一張簪花小箋,遞給皇后。
皇后細(xì)細(xì)看下來,朱唇含笑,對著楊子雍道:“南君,你來看看。”
霍南君不知楊亦姝又在玩什么花樣,她接過那小箋一看。上面是一首詩。
灼云奪青丘,雪月騷碧流。
梅待花千遲,出沒花間兮。
楊亦姝道:“母后,聽說表妹最喜歡的花是綠萼梅。皇兄特意寫給表妹的。”
霍南君立即便明白過來,這是在借著詩詞“訴衷情”呢!雖然她喜歡的花是綠萼梅,但是清漪苑里,可是種著不少紅梅!
楊子雍寫給楊亦姝的情詩,竟被她在這里派上了用場。好一個“借花獻(xiàn)佛”!
前世時,楊子雍可從沒給自己寫過半句筆墨。
皇后對楊子雍的“真情”當(dāng)即深信不疑。
她大感欣慰,嗔笑道:“你這孩子,藏著這心思,有什么不好說的。還不快起來?!?p> 楊子雍踟躕著:“兒臣,只是不愿辜負(fù)……”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皇后的雙眼彎彎像一勾月:“這還有臣子在呢。他也陪你跪了半天了,快起來吧?!?p> 楊子雍見皇后態(tài)度緩和,松了一口氣。
皇后又對霍南君笑道:“你要為太子納妃,太子為你拒婚。你們這兩個孩子可真是……不過本宮知道,你們都是在為對方著想,這事好事。家庭和睦比什么都重要。”
霍南君知道,皇后姑母終究還是重情的。楊子雍以情拒婚,是正中姑母的軟肋上。
但霍南君連擊帶打的一計(jì),怎么可能讓他們輕易躲過去?
只不過此刻李意也在殿內(nèi),有些話她是不方便再說的。
霍南君不以為然的扔下小箋,這對兄妹的情詩在她眼中真是無比惡心。
李意從入殿叩拜皇后之后,就沒有半句言語。
但他深邃的眼眸中,卻關(guān)注著這殿中的每一個人。
聯(lián)姻之事竟然真的是永寧縣君的主意。若說第一次她在御書房里的政見能是受了皇后的點(diǎn)撥。
那后面幾次她所說的話,又是受了誰的點(diǎn)撥?
他已經(jīng)確定,這個女子絕不是那種被養(yǎng)在深閨大院里繡花的小姐。她是比楊子雍厲害許多的人物。
李意留心著霍南君轉(zhuǎn)身時的那抹不屑,以及楊子雍眼底的不安。
他眉峰輕勾,這二人的關(guān)系,總感覺不像所說的那般親密,反而……頗為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