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堂,陌衿已經(jīng)去過幾次了。第一次進眉心堂,是被滿園綻放的菩提蓮吸引了,精致而干凈的藍色花瓣,肉質(zhì)輕薄,花瓣上散開的花莖也能看得分明。公子說,看到菩提蓮,會想到她。
會想到她。只為這一句,恨不得在公子的心上種一朵菩提蓮,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留在公子心里?
陌衿低頭自嘲的一笑,輕輕搖頭,公子那樣純粹的人,心里必然也是干凈得很的,又怎么可能種得下風花雪月呢。
“前面可是衿姑娘?”
陌衿應聲回頭,原來是媛娘的貼身丫頭芙蓉,今個兒是媛娘的壽辰,芙蓉也難得穿了一件藕粉色的流蘇長裙,映得那一張飽滿的臉頰多了幾分秀色。不過,看芙蓉的表情,卻不像是很高興的樣子。
陌衿等著她趕了上來,便問,“芙蓉,你怎么不在園子里?”
芙蓉趕得滿頭大汗,似乎是很著急的樣子,一把抓住陌衿的手,“衿姑娘,我剛去殤月居尋你,瑾袖說你已經(jīng)來了眉心堂,呼……還好……還好趕上了?!?p> “怎么,是媛姐姐出了什么事么?”陌衿的心里咯噔一下。
“先生……先生來了,現(xiàn)在正在園子里呢。姑娘讓我告訴姑娘一聲,千萬別進園子?!避饺乜偹闶谴^了氣來,眼底滿是不安和擔憂,“姑娘,你說,先生從來不踏進咱們眉心堂一步的,就連別人也不讓進來,這次不但先生親自來了,竟然還帶了小公子來?!?p> 陌衿沒有說話。
芙蓉一直緊緊看著她的眼睛,那雙平淡如水的眸子里依然是無風無月,平靜得好像掀不起任何波瀾,卻從來都是那么明亮,好像一束光,可以照進人的心底。芙蓉攥緊她的手臂,“姑娘你倒是說話啊,先生該不會……該不會……要把我家主子安排出去了吧?!?p> 陌衿知道芙蓉在擔心什么。一者,近日這繁花小筑里,四處風傳二皇子要來挑人的傳言,又傳那二皇子平日里風評極差,好色好酒,經(jīng)常出入煙花之地,是個不折不扣的風流情種,紈绔子弟,所以幾個園子的姑娘都不愿意被他挑了去,大家心中有數(shù),跟了這種男人,早晚要受冷落之苦。二者,媛娘是這個繁花小筑里少有的漂亮女人之一,年歲雖然長些,但卻別有一番風韻,以那二皇子的眼光,也是瞧得上媛娘的。芙蓉自然擔心自家主子會被送到二皇子那里,被那浪子糟蹋了。
但陌衿心里清楚,那人是不會挑中媛娘的,如今大夏國剛死了太子,喪期一過,二皇子很可能就走馬上任,這么大好的機會,那人定會挑聰明懂事的過去,南邊園子里那兩個這么得他的心,倒是很可能送一個出去。
“衿姑娘,芙蓉只信你的話,你告訴我,先生來是不是為的這個事?”芙蓉整個人都亂了陣腳,抓著她手臂的手一點一點向下滑,陌衿伸手握住芙蓉的手,穩(wěn)住她的身子,“先生不會將媛姐姐安排出去的?!?p> 芙蓉聽她這么說,一顆心總算安定了下來,“衿姑娘這么說,我就放心了?!?p> 陌衿點頭,轉(zhuǎn)頭看向眉心堂,似乎有人從里面出來了,那人一身素白的衣衫,不染塵埃,干靜清冷,竟然將滿目的雪也化作了黯淡的虛空一般。也不知是不是陌衿的錯覺,那人似乎是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向她們這邊看了過來,她的心一下子就猝不及防的慌亂了,撲通撲通跳得快要窒息,連視線也渾濁起來。等那一陣渾濁退去,再仔細看時,他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身后的發(fā)色像是一筆深重的濃墨,染到眼底,就再也化不開了一般,又深又重。
“先生走了?!彼恼f,心卻像是剛從地獄邊緣爬回來一般。
芙蓉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果然是先生從眉心堂出來了,她忽而失去了理智一般,拉起陌衿就往眉心堂跑。
推開客堂的大門,媛娘安好無事,正端端坐在圈椅上,膝上抱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見他們進來,那小子對他們做了個鬼臉,跳下媛娘的膝蓋,鉆到高腿的茶案下面躲了起來。媛娘在一旁看著,輕笑著搖搖頭,眼角眉梢止不住的疼惜和喜愛。
陌衿看在眼底,沒有作聲。那個躲起來的孩子,正是這園子里人人都捧在手心里的小公子。他和媛娘,倒是很親近的樣子。
媛娘見陌衿來了,笑著走上前來握住她的手,將她迎進門去,“衿妹妹來了,快進來坐,劉媽已經(jīng)在做飯菜了,就留在我這里吃了午飯再回去?!?p> 陌衿見她的表情和神色并沒有什么異樣,看來那人并沒有在這里興風作浪,轉(zhuǎn)過眼去與芙蓉對視了一眼,略略點頭叫她安心,芙蓉這才松了一口氣。
媛娘拉著陌衿坐下,便柔聲招呼那個躲到案幾下面的孩子,“墨兒,都五歲了,怎么還這么認生,還不快出來見過你衿姨!”
這是陌衿第二次見到那位繁花小筑里鼎鼎有名的小公子。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小家伙呆呆的站在眉心堂大門前面哭得眼淚糊了鼻涕,跟來的婢女不敢勸,只好跪在一旁哭著哀求他離開。陌衿實在看不下去,走過去擰了擰他的小臉蛋,往他嘴里塞了一塊糖,他抬頭瞪了陌衿一眼,咬著糖篤篤的跑走了。
想到這事,陌衿笑了起來,走到案幾前面,蹲下身,歪著腦袋看著里面蜷成一團的愣頭小子,“吃糖嗎?”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塊糖,拆開包糖的彩色油紙,遞給他。
墨兒歪著頭,眨眨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糖塊,嘟起粉嫩的小嘴,蓮藕一般白嫩的小手慢慢伸出來,將要碰到她的手時,一把將糖抓了過去,拿在鼻下聞了聞,伸出乖巧的小舌頭舔了舔,眨眨眼睛又看著她,向她攤開手心,“還要!”
“那你先出來。”
墨兒思索了一下,有些猶豫,看著手里的糖,又舔了幾下,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小手把糖塞到嘴里,雙手撐地爬了出來。
媛娘輕咳兩聲,用帕子捂了嘴,纖弱的笑了起來,“難得墨兒這么聽你的話,還是你有辦法管住他。”
墨兒聽了這話,有些懊惱的樣子,也不要糖了,躥到媛娘身邊,一把抱住她的膝蓋,抬頭望著她的溫和的笑臉,委屈的眨眨眼睛,“我不要她管我,快把她拖出去殺了殺了!”
此話一出,屋子里瞬間靜了下來。一個五歲的孩子,怎么會說出這么可怕的話來。媛娘的表情很是古怪,她俯身下去將墨兒抱起來,坐回圈椅上,表情嚴肅的斥責道,“墨兒,這話是從哪里學來的,以后不許再說了?!?p> 墨兒似乎并不覺得這句話有什么錯,只覺得受了委屈,抱著媛娘嗚嗚的哭了起來。
陌衿心想,耳濡目染,是個多么可怕的詞,五歲的孩子終也逃不過這個定律。那個所謂的先生,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竟然當著孩子的面,叫手下殺人嗎?
耳邊忽然回響起一個鬼魅一般的聲音——“那個人啊,冷到根本沒有心,到時你便會明白……我對你……是多么的好了?!?p> 這句話讓她渾身一顫。
“好了墨兒,不許再哭?!辨履镎Z氣雖然強硬,那雙蛾眉和秀眼,還是隱不住心疼的神色。
陌衿在媛娘旁邊的圈椅上坐了下來,安慰道,“他才五歲,往后慢慢教就是了,姐姐不必較真?!蹦珒浩^滿是淚痕的小臉,偷偷看她,她便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腦袋,“喜不喜歡放風箏?”
她知道這小子喜歡風箏,卻又沒人教他,每次路過他住的思恩堂,都能看見院子里的梧桐樹上掛著幾只精致的風箏。
墨兒閃著烏黑的眼珠子,定定的看著她,嗚咽了一聲,輕輕點了點頭,“嗯?!?p> 陌衿伸手捏了捏他圓滾滾的小臉蛋,眉眼帶笑,“我?guī)闳シ棚L箏可好?”
墨兒看她的眼神,有些微妙的變化,她只是笑著看著他,他有些不好意思,把臉埋進媛娘的懷里,稚嫩的聲音還帶了些許顫抖,“媛姨……我可以跟她去放風箏嗎?”
媛娘有些猶豫,陌衿看著她,眼神篤定,她也就松了口,捧起墨兒的臉來,抽出一方干凈的絲帕替他擦去臉上的淚痕,“也好?!?p> 芙蓉似乎意識到什么,干咳了兩聲。媛娘轉(zhuǎn)頭,便對她說,“芙蓉,你去書房向先生稟告一聲,我?guī)」尤懺戮幼粋€時辰后再送小公子回思恩堂。”
“可是……”芙蓉面露難色,也沒有動身的意思,看樣子是很不贊成這件事。
“也不必事事都向先生說明?!蹦榜普酒鹕韥?,對芙蓉笑著說,“今日小公子哪里也沒去,一直在眉心堂?!?p> 芙蓉嚇得大驚失色,就連蘇管家,她也從來不敢欺騙隱瞞什么,何況是先生!
媛娘也有些吃驚,她抬眸看著陌衿,門外幽白的雪光映在她身上,竟有些刺眼,她有一瞬的失神。低頭看了看懷里正滿目期待的望著她的墨兒,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媛娘似乎是下定了決心,抱起墨兒,對芙蓉說,“你也不必跟來了,告訴劉媽把飯菜都留到晚上,我?guī)珒喝懺戮佑梦缟??!?p> “可是姑娘……”
“妹妹,我們走吧。”媛娘抱著墨兒走在前面出了門去。
陌衿伸手握了握芙蓉的肩,“午飯后,叫紅鶯把媛姐姐的藥熱好送過來?!?p> 芙蓉靜靜的看著她,看了一會兒,眼底的不安也就慢慢散了,點頭應聲,“我家主子極少出這眉心堂的門,還請姑娘多多照顧?!?p> “放心?!彼f。
芙蓉垂下眼去,輕點了兩下頭,便轉(zhuǎn)身出去了。
陌衿抬眼,跨出門去,媛娘正抱著墨兒站在雪地里,笑著等她。她覺得媛娘的臉上,仿佛是撥開云霧有了光彩,平日里病殃殃的身子,仿佛也忽然間清爽了許多,眼神里那層薄薄的憂郁,也都散開了。
是因為墨兒嗎?媛娘對她說起過,曾經(jīng)有一個剛出生就夭折了的孩子,那孩子要是活下來,算算年歲,應該跟墨兒差不多大吧。原來那人送給媛娘的生辰禮物,是小公子的陪伴啊。陌衿不信他會有這樣溫和的一面,卻又想不出他這么做是有什么其他目的。他若是真心憐惜媛娘,又怎么會讓眉心堂成為這樣一個人人避之而不及的地方?他若不是真心,又何必演這么一出沒有任何意義的戲碼?
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