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孫將軍舉起義旗開始,中原各地紛紛響應(yīng),星星之火以燎原之勢席卷了大半江山。
朝陵,卻是一個例外,好像天下歸誰,都與他無關(guān),正如我當(dāng)年的心態(tài)。
百姓對義軍既沒有特別的擁護,也沒有強烈的反抗,只要火不燒到自己頭上,他們就愿意隔岸觀火。以往賦稅徭役重一點,百姓們只是嘴上表達(dá)不滿,手腳在不知不覺中卻更賣力了,勉強還能對付日子。
但是現(xiàn)在征選秀女,幾乎大半家庭都要經(jīng)歷骨肉分離,要割舍掉一份親情,比多交幾份苛捐雜稅對他們來說,要殘酷得多了。
蕭虞本不用來趟這趟渾水的,她卻道,“單看你和大公子之間的情分,我亦不能袖手旁觀?!?p> 這世上竟有如此重情重義的女子。我也是從那一刻,逐漸地明白,有些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是全心全意地忠誠和信賴。
當(dāng)我來到重山的門口時,他顯然吃了一驚,“你怎么回來了?”
“你,你都看到了?”重山追著問道,緊皺著眉頭。
我亦皺著眉,一時說不出話??此葑永餅蹉筱蟮貒艘淮笃?,我便知道,他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來的,正是時候。
正好碰見趙大娘給他們送水,趙大娘仔細(xì)盯了我一陣兒,待認(rèn)出來時,合掌大呼,“哎呀,閨女,你去哪兒了,你知道你爹他—”,
她話音未落,重山便把她扶到了一邊,打斷道,“娘,你先給燒點吃的吧,看她們幾個都餓了。”
趙大娘忙應(yīng)聲便去了。
我終于冷靜了下來,開口道,“重山,你打算?”
我仔細(xì)掃了一眼大堂里的人,有幾個有些面熟,應(yīng)是凜風(fēng)寨的兄弟們,當(dāng)初樊禮從軍去時,大部分都跟他一道去了,還有一些,家有老小的,留了下來。
他們見著我,也是吃了一驚,一年光載,物是人非,也許都是想起了那些再也不會回來的亡魂,眾人都默默沉吟。
重山便道,“我們準(zhǔn)備夜襲城門,把他們救出來?!?p> 我搖頭道,“不能,除非城內(nèi)有我們的內(nèi)應(yīng),否則,便是白白送死?!?p> “我們不怕死!”兄弟們忽然喊道。
蕭虞這時道,“我們都不怕死,但要死得其所!”
大家默不作聲,重山也低下了頭,暗自琢磨。
“那你說怎么辦?”有人昂起頭道。
我轉(zhuǎn)頭望向重山,問道,“重山,你堂兄是亭長對吧?”
重山點頭,卻道,“是,但是別指望他,他是個膽小如鼠的人?!?p> 說完他卻仍是看著我,仿佛一瞬間他又看破了我的心思。
我頓了頓,便一鼓作氣道,“你聽我說,夜襲救人不是不可行,但傷亡太大,且難以脫身,即便是脫身,難道要連累大家一起亡命天涯嗎?”
“與其作亡命之徒,不如學(xué)學(xué)孫勝,和全縣百姓,來個里應(yīng)外合,一舉攻下朝陵,生擒劉兆!”
他們都漏出驚異之色,我便接著道,“你堂兄是亭長,雖然膽小,但若以重利誘之,他未必不動心。你只說事成之后,許他以縣令之位,他必將言聽計從?!?p> “只要他肯出面,城內(nèi)和我們關(guān)照的人手就好說多了?!?p> 重山認(rèn)真地聽我說著,他微微思索了一會兒,便道,“我覺得可行。那就這么辦吧!明日舉事,不成功便成仁!”
眾人皆齊聲喝好,我的心里稍稍寬慰了一點,但一下子又跌倒了谷底一般失落和彷徨。
待安排妥當(dāng),眾人散去,重山來到我身旁,道,“我以為你已經(jīng)走了?!?p> 我便把發(fā)現(xiàn)免死牌的事同他說了,“都怪我,只想著自己逃脫,把爹一個人留在這個地方。我們一家人,死也應(yīng)該死在一塊兒的。”
重山卻自責(zé)道,“對不起,我辜負(fù)了你的囑托。官府抓走伯父和阿禮的時候,我不在,等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我想起父親正在受苦,心頭引起陣陣痛楚,哽咽道,“不怪你,是我連累了你們。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變成這個模樣。是我走得太急了,太草率了。”
“我太笨了?!?p> 一股排山倒海的懊悔從我心底沖了出來,我嗚嗚哭了起來,不明白為什么父親一定要騙我,難道他覺得犧牲了他,我和清愁就能安心地活下去嗎?
重山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我只默默點頭,心中的凄惶漸漸消散了一些,雖然我也沒有什么把握,但是我卻沒有那么惶恐了。
重山的堂兄叫趙丕,如他所說,是個膽小如鼠的人。但當(dāng)重山照我的說法鼓動他時,他的確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起義之事暗自緊鑼密鼓地進(jìn)行,順利之至超乎我的想象,那也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一場戰(zhàn)斗的發(fā)生。
我沒有一絲絲害怕,當(dāng)我在重山的帶領(lǐng)下冒死沖上城門解救父親和樊禮的時候,我沒有一刻想到過生和死的問題。
那時,城門上的守衛(wèi)根本就來不及顧及掛在城門上的兩個人犯,我們在起義軍的掩護下,很快就攀上城門,將他們成功救下。
可我卻發(fā)現(xiàn),那不是父親,只是一個和父親差不多模樣的老人。
父親,父親呢?阿禮說不知道。他已經(jīng)快說不出話來了,我只好忍著哭先將他帶走,心亂如麻。
難道我被騙了,劉兆騙了我嗎?可是他怎么知道我會去救人呢?他為什么要將父親掉包呢?
不對,這中間一定有問題,可是我想不通,只能寄希望我們的人能打入縣府,生擒劉兆,然后再尋找父親的下落。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件事,便不得不提了。
正當(dāng)我們救下阿禮,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突然一把長槍挺在了我們面前。
銀灰鎧甲下面,是一張冷峻狠厲的面孔,望一眼就不由得讓人汗毛倒豎。
是董翊,董家少爺。
冤家路窄,我不知道他是新上任的副將!
清愁倉皇地望著我,而我見董翊的眼睛,是一刻也沒有從清愁身邊挪走過的。
我的腦子匆匆閃過一個念頭,若不是張文書那個下流東西花言巧語迷惑了清愁,現(xiàn)在清愁早成了董家的少夫人了,便也不會有后面這些事。
董翊目光如炬,好像在說,你也算對得起我!
清愁抿了抿嘴,不顧我的勸阻,徑自下了車,走到了他面前。
兩人四目相對,清愁滿面愧色,弱弱道,“董少爺,你要怎么樣才肯放我們走?”
董翊的眼皮輕輕顫動了一下,幽幽道,“我已經(jīng)放過你們一次了,就在你們出城的那天晚上?!?p> 我不由得想起來,出城的時候,清愁一路上都在疑神疑鬼地和我說,總覺得有人盯著她。
原來,那個時候,董翊就知道我們出逃了。
我想清愁也明白了這一點,只見她眉頭忽然皺起來,眼眶有些泛紅,囁嚅著道,“那這次,也求你放過我們吧。我給你磕頭!”
我真是頭一次見清愁這般低聲下氣地懇求一個人,還是一個她曾經(jīng)辜負(fù)過的人。
董翊還未來得及答話,忽然一支暗箭從清愁背后飛來,我不由得驚叫起來,“清愁!”
就在這時,董翊眼睛一沉,忽地伸手將清愁摟在他的懷里,他肩上的披風(fēng)飛舞起來,嚴(yán)嚴(yán)實實落在清愁身上。清愁就像一只鳥,被他小心翼翼掩在臂彎里。
我見到那箭頭深深嵌進(jìn)他的右臂,立時將那潔白的披肩染成一片鮮紅。
我跟蕭虞,還有重山,見到這一幕,都不約而同沉默了起來。
“你怎么樣?”清愁撲在他身邊,急切地詢問道。
董翊咧開嘴角,卻苦笑了一下,只問道,“我一直想親口問你,為什么不要我?”
清愁的眼淚瞬間滾了下來,道,“是我對不起你。”
“你走吧,我原本也沒打算攔,只是想借此,見見你,看你究竟有話對我說沒有?!倍脆?。
清愁呆呆地點了頭,逃似地往我這邊奔來。
董翊又突然在清愁身后,提醒道,“還有,城樓上不是喬伯父,喬伯父在我這兒。”
我心驟緊。
清愁猛然轉(zhuǎn)身,“你說什么?”
董翊道,“他好好的,你放心?!?p> 清愁哭道,“你沒有傷害我爹對嗎?”
董翊道,“我為什么要傷害他,他是你父親啊?!?p> “我會找機會送他過來的。你走吧!”
董翊看著清愁上了馬。
周身都是兇狠的廝殺的聲音,這一刻,我卻只聽到了董翊的真心,不知清愁聽到了沒有。
一上車,清愁便哭倒在我懷里。
我那時才明白,董家是董家,董翊是董翊。
董家和我們勢不兩立,可憐董翊,夾在中間,不僅承受著未婚妻的背叛的痛苦,還遭受長輩的逼迫和指責(zé),因他怎么也不肯另娶他人,甚至一氣之下,棄商從武,索性連家也不回了。
可董翊沒有和劉兆同流合污,他偷偷保下了父親,在這次守城中,也幫了我們一把,否則,我們的計劃也不能這么順利。
終于,我們的人闖入了縣府,生擒了劉兆。
劉兆是個欺軟怕硬的軟骨頭,隨便一嚇唬,就跪地求饒,下令投降。
我痛打了他一頓,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了,可朝陵目前一派混亂的局面,趙丕要想成功接任縣令之位,處理這些日常事務(wù)便少不得劉兆的指點,我便只是懇求趙丕也賞他三天三夜倒掛城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