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老人說,不幸夭折的孩子會因為留戀塵世,而想盡辦法繼續(xù)留在人間,把靈魂或附在母親親手種的花草上,或附在她精心呵護的小動物上,因為他們所留戀的塵世的氣息,是記憶中母親給予的關懷和溫暖。
我從未,也來不及給他什么溫暖,他應該不會有什么留戀,可我還是不可自拔地迷上了培育花草,院子里,走廊里,屋里,甚至桌案上,都讓我布置得滿滿當當,大半的空閑時間都花在了打理上。
那是一段非常黑暗的日子,不僅僅是給我的身體帶來了傷害,同時,也給了我渴望平靜的心沉重的打擊,我開始變得沮喪,時常陷入自責,夜里更是無法入眠,一想到我失去了一個孩子,心底便翻涌著無法彌補的委屈和遺憾,不論是什么,都彌補不了。
重山也一樣,他很早就想要一個孩子,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想我們最終一定會擁有我們的孩子,可誰知道呢,我們并沒有得到機會。
我們同時被剝奪為人父母的權利,沒有比這個更讓人感到挫敗的了。我們不敢輕易在對方面前提起此事,只有心照不宣地互相陪伴,給予支撐和力量。
從那時起,我開始深切地體會道,我和他是相依為命的兩個人。
在長亭,我失去了孩子,清愁則失去了董翊。
依慕椋所言,她不愿意面對這個事實,所以將董翊有關的一切忘得干干凈凈,往后之所以變的患得患失,大概都是因此而來,在她的潛意識里,要為她從前對董翊造成的傷害做出彌補。
她一切所為,皆為懺悔。
至于流沙骨,我也打聽清楚了,乃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雇傭殺手。
我當真不明白,董夫人為了除掉清愁,居然使出如此趕盡殺絕的手段,只是她沒有料到,最后居然是他的兒子為此付出了生命,而她自己因傷心過度而一病不起,不久就離開了人世。
董翊出殯那天,滿城肅然。
我撐著仍是虛弱的病體在重山的攙扶下,于街旁觀送,清愁亦跟了來。
棺木從我們面前抬過,白幡上大大的“董”字在風里飄搖,好像董翊在和她打招呼一般。
清愁始終盯著,恍惚出神。我們一言不發(fā),默默地一直送到了城門口。
我回頭再看清愁,她的眼睛卻不知何時已閃出了淚花,正是傷心欲絕的模樣。
我以為她想起來什么,有點不知所措。
她摸了摸臉上的淚痕,茫然道,“奇怪,怎么忽而如此傷心?姐姐,他是誰,我認識么?”
我便道,“不認識。他年紀輕輕便走了,是人生無常,你才有感而發(fā)吧。”
清愁訥訥地點頭,我便牽著她的手往回走,道,“送到這里便罷了?!毙闹心瑢Χ吹懒艘宦晫Σ黄?,“若是往后清愁好起來了,我再帶她去看你?!?p> 我目送著白幡漸漸消失在暮野,肅穆之下,顯得異常平靜,仿佛那些不堪回首的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過,死的人死了,留下活的人,為受過的苦痛療傷。
只是不知道,董夫人臨死之前,可曾后悔過?
至此,我們和董家,再無糾葛。我們都失去了孩子,到底誰恨誰多一點?
我看在董翊的份上,不去討什么公道,當然,他們理虧在先,也不敢來找清愁的麻煩。
可能董喬兩家,注定要勢不兩立的。
我也不強求什么,只要井水不犯河水,縱使相互怨恨,便也罷了。
待我修養(yǎng)幾日后,易叔叔他們再次啟程。
臨行前,慕椋來看我。
算起來,前后我們也只是見過幾面而已,但是每一次見到他,我都會覺得心悸,只是因為這張臉,是良生的模樣。
我沒有想到他會來。
我們就像老朋友一般,互相問候了一聲。
“先生來了,請坐?!?p> 他便道,“大小姐感覺好些了么?”
我點頭道,“勞先生費心,好多了?!?p> 他便道,“我此番前來,是有幾句話要托付給大小姐?!?p> “先生請說?!蔽业馈?p> 他便道,“此次義軍和魏室齊心合力,結為同盟,定有所作為,而魏室身為舊國新貴,若能一舉攻下咸陽,屆時魏王稱帝必是眾望所歸?!?p> 我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與我日期所想,不謀而合,“先生之意,我明白的。先生有什么吩咐,但請直言?!?p> 他便只道,“從今往后,不論趙統(tǒng)領威望如何,只在魏王面前,記得藏拙?!?p> 我只是簡單望了他一眼,立馬心領神會。
“多謝先生提點,我會記下的。重山統(tǒng)轄義軍,日后所為若有莽撞之處,沖撞了魏王,還望先生在魏王面前,為他說些好話?!?p> 慕椋點頭,“好?!彼炱鹕?,道,“那大小姐好生養(yǎng)傷,慕椋就此告辭,后會有期?!?p> “先生慢走?!蔽冶隳克退こ鲩T去。
他專來見我,只為囑托我這幾句話,他是魏王室的人,為何要幫著我們呢?而他幫的,又何止這一件啊。
我望了他離去的方向一眼,鼻頭便泛酸了。
又過了一月有余。
按照之前的計劃,安城,武城,璉城早就應該攻下,壯大義軍隊伍的。然而因最近家事纏身,重山明顯就有些力不從心,眾多良策懸而未決,久而久之士氣低落下來,第一次出師安城,就遭遇了頑強的抵抗,便又只好退了回來,再思對策。
重山的身邊,目前來看,武將是足夠的。阿禮一馬當先,做帳前先鋒,從前結識的綠頭營的好漢們,自重山舉義以來,便紛紛投往麾下,亦皆可用之材,加上朝陵原來的兩萬兵馬,都死心塌地地追隨,因此,陣容不算寒酸。
只是,謀士可堪唏噓,只有席繆一個,那是重山兒時的玩伴,正游學歸來,聽聞重山舉義,欣而來投。
此次出師不利,士氣低迷,席繆和重山正想法子再戰(zhàn),然而尚不知從何下手。情勢危急,拖得久了,只怕秦軍出兵前來鎮(zhèn)壓,那時就置于被動了。
那天,重山依舊回得晚,但是對于目前的困境是只字不提,見著我時仍擠出幾絲輕松的笑容,問候我的病情。
“娘說你今日沒有吃多少飯,是不是不合胃口?”他摸了摸我的頭,道。
我正披著一件薄衫,他看了看又道,“轉眼就是深秋了,你該多穿點,稍不小心就要著涼?!?p> 我便道,“好?!?p> 他仍不停,接著數(shù)落道,“和你說了多少遍了,近日軍中事務繁忙,你不必等我,早些歇息才是正經(jīng),為何總是不聽?”
我默默聽著他一路“埋怨”過來,一邊點頭,一邊幫他換下衣裳,道,“你整日在外奔忙,我怎好意思獨自安睡?”
重山便道,“說什么胡話,我是你夫君,外頭的事,我必然要替你擋著,你只管在家好好休養(yǎng)便是?!?p> 他再次語重心長道,“清華,你可千萬要保重,你知道的,我離不開你,倘若你再出什么意外,我還有什么心思去攻城破敵???”
他的神情小心翼翼,雖擔心著,又不敢說多了。
我道,“眼下正是進軍的關鍵時刻,我雖幫不了忙,總不能拖后腿吧,不要因為我耽誤了行軍?!?p> “如今我也好得差不多了,是你在草木皆兵。我們既是夫妻,也沒有只有你替我阻擋風雨,我卻不替你著想的道理,所有一切我得和你一起面對,我不能只圖你給的安穩(wěn),卻什么也不為你做。”
重山抿著嘴,露出一絲靦腆的笑,“嗯嗯,我知道了,你心疼我?!?p> “但是,”他忽而低下頭,支支吾吾道,“有件事,我,我一直想問你的?!?p> “嗯,”我等著他問。
他道,“萬一我輸了,你怕不怕?如你所說,東秦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想撼動他的根基,并不容易?!?p> 我一聽便知他是對那天我當著易琛他們的面駁斥他一事耿耿于懷,并借此來和我開誠布公地談一次。
之前因各種原因,他沒問我,我亦沒主動向他解釋,所以一直拖到今日。
我沒想到,他心里一直有根刺,便覺得有些愧疚起來。
我便好好縷了一下思路,極為認真道,“我雖然怕死,但從來沒有怕過你輸。東秦無道,趙丕無良,我冒天下之大不韙鼓勵你起兵反之,你知道我一向是個謹慎不過的人,此舉便是破釜沉舟,也是算定有朝一日就算是一敗涂地也是不怨不悔的。我既敢豁出性命來,又怎么會怕你輸???”
他乖順地聽著。
“那日我在堂上當著易琛的面,故意潑你冷水,只是為了掩人耳目。那魏王室乃六國遺族之首,而今志反東秦,卻是打著清君側的名號,旨在復國。我們于他,與其說是聯(lián)手,不如說是去打下手,你一開口便說要攻入咸陽,不是反客為主么,叫他們聽了作何感想,難保不會生出疑心,以為我們要和他爭天下呢。雖然并無不可,但不能與人說!”
那日慕椋來見我,他說的話更印證了我的猜想,我也一直都記著。
重山一聽,便懂了,“我只是隨口一說,沒顧上那么多。依你看,魏王是這樣的人么?”
我便道,“帝王,不可以尋常之心猜度。況且這樣的事,我從小聽父親說了不少,為了權位,兄弟間反目成仇的數(shù)不勝數(shù),更不要提那些功高震主的,最后都落得什么下場。照這樣的形式下去,總有一日,義軍會有自己的威望,甚至與魏國比肩,也不是沒有可能,到那時,身為義軍統(tǒng)領的你,該如何自處,就算你沒有這個心,人家必定也是不敢再信你,再加上,魏王拉攏你不成,已經(jīng)知道你是不肯輕易妥協(xié)的,我猜,他們心里頭已有所提防了?!?p> “你一句話說得不好,便有可能埋下禍根?!?p> 重山道,“我明白了。我還以為,哎,是我錯了!”
我堅定地回道,“重山,我是你的妻子,便會永遠站在你這一邊,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變?!?p> 我心下有愧,“我知道我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不能讓你放心。但是,你給我,給我多一些時間,我會想辦法改的,好嗎?”
重山伸手將我攬入懷里,寬慰道,“你這樣就很好,我知道你向著我就夠了。”
他轉而笑道,“不過,我沒想到一句話里竟有這么多學問,要是你不在身邊,我可怎么辦呢?”
我便道,“所以,你得有個軍師才行,要是能請到鐘離先生就好了?!?p> 重山無奈笑道,“他云游去了,不知道幾時回來。”
我便道,“我多打發(fā)人去盯著,希望他早日歸來吧。”
安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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