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后生可畏
當趙奢回到山下宅邸時,已是日暮時分,紫山邑炊煙裊裊,庶民們正要開始他們的每天的第二頓飯。
趙奢的夫人易氏等了一天,別提多焦心了,也不等趙奢換下鞋履,就連忙迎了過來,問道:“夫,怎么就你一人歸來,括兒和牧兒呢?”
趙奢也不答話,只是黑著一張臉,摘下頭上的斗笠,將佩劍交給豎人放好,讓隸妾幫自己換下沾滿汗的足衣,這才說道:“括兒邀請長安君和舒祺,明日一早去山頂觀賞紫山日出,然后再去清潭釣魚,再加上牧兒,四個年輕人一商量,便在山上住下了?!?p> “這不是挺好?!?p> 易氏心里一松,但見丈夫面色不豫,知道今天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恭謹?shù)剡f上一瓢水讓趙奢痛飲后,才輕聲追問:“長安君今日帶著太后詔書來此,所為何事?難道又要讓夫出征,去對付秦國?”
趙奢嘆了口氣:“非也,是長安君三月份要去齊國為質(zhì),他還說動了太后,讓我們家括兒作為都尉,護送他去臨淄,并留在那里保護他周全?!?p> “?。。俊币资洗篌@:“要去多久?”
“短則三月,長則半年。”
“括兒愿去?”
提起這個趙奢就來氣,怒道:“那逆子,被長安君幾句話說得忘乎所以,恨不得明日便上路!”
疼愛兒子的母親,又豈止是趙太后一人,得知兒子要出遠門,去往異國他鄉(xiāng),易氏不由絞著袖口,輕聲說道:“這該如何是好,自從來到趙國之后,括兒可從來沒離開過邯鄲百里范圍外啊,他的安全……”
過去二十多年里,每逢丈夫出征,便是易氏最難過的日子,雖然為了安定門客私屬家眷的心,表面上她要裝得雍容歡樂,笑著送他遠去,祝他武運昌隆??蓪嶋H上沒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膽的,生怕下一次傳回來的,不是趙奢的勝利消息,而是他那無頭的尸體……
正如孟子所說,這個時代的戰(zhàn)爭的極其殘酷的,“爭地之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倍覍Υ龖?zhàn)敗的將帥,勝利一方也不再像春秋貴族戰(zhàn)爭時一樣溫情脈脈,準許贖身,一般是覆軍殺將,梟首示眾,不得存活。
不但趙奢要面對這樣的危險,作為將門之子,未來的馬服君,她的長子趙括也免不了有這么一天,然而易氏沒有料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早。
趙奢知道結(jié)發(fā)妻子的心事,便拉著她坐到身邊寬慰道:
“我倒不擔心括兒的安全,齊趙關(guān)系尚可,且不說一路上有上百護衛(wèi)隨行,他習武十年,倘若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怎么能算我趙奢的兒子?”
“當年我與樂毅受沙丘宮變牽連,被公子成和李兌追捕,只能獲罪逃往燕國,北上之路千里迢迢,我與樂毅二人單騎,換著騎乘,餓了,就射殺野麋山兔,渴了,就在雪地里捧一口雪嚼。一路上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險阻,這才抵達了燕國下都臨易,遇到了夫人你,括兒此去臨淄,說不定也能帶著一齊國好女歸來。”
這話說得易氏夫人破涕為笑,她本是臨易大氏之女,卻嫁給了趙奢這個趙國來的落魄亡人,不過卻從未后悔過。面對敵人,他是勢不可擋的鐵血猛將,可對待妻兒,卻是格外上心,別看他總是訓斥趙括,可這種訓斥,也是滿懷期望的表現(xiàn)。
但她卻并不知道,趙奢最擔心的是,如今的趙國形勢,與當年沙丘宮變前夕,是不是有一點相似?
……
趙奢當年是在公子章麾下為都尉的,所以對那場政變的前因后果一清二楚。在滅亡中山后的一場朝會上,已經(jīng)讓位給趙惠文王的趙主父見自己的大兒子公子章反而要向弟弟行禮,唯唯諾諾,自稱臣下的樣子,竟有些心疼。便自作主張,將趙國北面的代郡劃給公子章,讓他做代君,甚至想讓他日后以代地立國,做代王,與趙王分庭抗禮。
這是把趙國一分為二的昏聵之舉,更要命的是,在做代君之前,公子章雖然不服弟弟,卻沒有實力,可去了代地設(shè)立幕府之后,他就擁有了自己的親信武裝,靠著手下這群人,打起了在沙丘大朝會時發(fā)動政變,奪取王位的主意……
這次政變以失敗告終,最后結(jié)果是公子章和趙武靈王雙雙慘死。
作為親歷者,回頭看看,趙奢發(fā)現(xiàn),其實這場大動亂,很大程度上是趙武靈王老糊涂造成的。王室之家,不怕兩個兒子一賢一愚,也不怕兩個兒子分配不均,怕的就是為臣的一方有才干,起了異心,還獲得了可以舉事的實力……那句俗話說得好,枝大于本,脛大于股,不折必披!
現(xiàn)如今也是這樣,趙太后的地位,就好比是武靈王。而她的兩個兒子里,趙王丹是十一年的太子,是正統(tǒng)的繼任者,卻僅有中人之才,看不出有過人的本事,只能指望他不做一個昏君,能夠?qū)⑾韧醯幕鶚I(yè)守住。
若長安君懦弱無能,倒也掀不起什么波瀾,然而他這些日子以來的表現(xiàn),太不像一個十五歲孺子了。
那些來自趙宮和邯鄲的傳言就不提了,就說今日在紫山,趙奢就奇怪了,長安君在先王殯禮上還不見崢嶸,誰料只隔了一月,竟有幾分縱橫說客風范!
從登山見禮,到投其所好贏得趙括好感,從讓舒祺舞劍,到引出兵法之論。長安君步步設(shè)局,最后才露出了自己的真實目的,是讓趙括隨他同去齊國。
“這是想利用括兒,將我馬服家卷入他們兄弟鬩墻里么?”
這叫趙奢心中生忌憚,若是可以,他希望趙括離此人越遠越好!他不希望兒子也卷入趙國王室的紛爭,重蹈自己覆轍。
但因為長安君的步步為營,等趙奢看清他的意圖時,已經(jīng)進退維谷,無從拒絕了。
“長安君啊長安君,你自稱不懂兵法,但這兵家詭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伎倆,運用起來卻頗為嫻熟啊,最后奇正并用,將老夫引入了陷阱里,真是后生可畏啊……”
趙奢可以想見,自己若是強行回絕,必然會擔上違抗太后之命的罪名,邯鄲城的臣民百姓也會拿他和”茍利國家生死以“的長安君做對比,說他因私忘公,他馬服君的無瑕威名便將毀于一旦。
更重要的是,連趙括也會怨恨他。
什么“大丈夫當學萬人敵”,什么“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對于滿心想要成為大將軍的趙括而言,這些話具有巨大的殺傷力,看著他眼中愈來愈盛的熾熱目光,趙奢也不忍心再打擊他。
所以,曾經(jīng)在閼與之戰(zhàn)里挫敗強秦大軍,曾經(jīng)與齊相田單論兵咄咄逼人不落下風的馬服君趙奢,竟在長安君這里陰溝翻船吃了癟。他不得不答應(yīng)此事,讓趙括陪長安君走一趟。
等安慰好妻子,讓她去歇息后,望著天上已經(jīng)升起來的月亮,趙奢嘆息道:“也罷,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如今的世道,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也不奇怪。只希望如長安君所說,這次去齊國,能讓括兒稍微歷練歷練吧,等括兒歸來后,我馬服家,絕不和他長安君再有半點瓜葛!”
不過對于趙括能有進步,能真正領(lǐng)會戰(zhàn)爭和兵事的兇險艱難,趙奢并不抱太大希望。
他自嘲道:“我趙奢自己的兒子,我還不清楚么?你長安君縱然能言善辯,妙計百出,難道還能改變他那狂妄的本質(zhì)不成?”
……
趙奢在山下憂心忡忡,紫山之上的別院里,卻是燈盞通明,熱鬧非凡。
一張大案幾上,那些盛放菜肴和肉食的漆器已被撤下,騰出空間來,讓四個年輕人游戲。
他們玩的,是當世極為盛行的六博。
六博棋是最古老的祺戲,在春秋時代就非常盛行,不過孔子對這種東西很是反對,還提倡過“君子不博”。不過兩百年過去了,在這個匱乏娛樂項目的年代,世間君子們非但沒有聽孔夫子的教誨,反而日益迷戀起此物來,上到王公貴族,下到黎民閭左,都喜歡玩一手六博,以作為消遣之用。
屈原在《招魂》里說過:“蓖蔽象棋,有六簿些;分曹并進,遒相迫些;成梟而牟,呼五白些?!?p> 六簿就是六博,這種棋由兩人玩,尋常人家,用的是木頭篆刻,像馬服君家這種封君之家,財大氣粗,便用稀有的象牙做成棋子,黑白各六枚。其中各有一枚相當于王的棋子叫“梟”,另有五枚相當于卒的棋子叫“散”。行棋在刻有曲道的盤局上進行,用投箸的方法決定行棋的步數(shù)。
明月前世是個玩棋牌的老手,任何祺類上手都極快,來到戰(zhàn)國時代后,在他養(yǎng)病的那一個多月時間里,反正閑著也閑著,就以與繆賢玩六博閑聊打發(fā)時間。這東西主要靠的是投箸時的運氣,但也有技巧在內(nèi),玩了幾十次下來,明月不知不覺已經(jīng)是其中高手,繆賢已經(jīng)難以敵過他了。
今夜同樣如此,面對訥訥無言,埋頭下子的趙牧,明月橫掃千軍,面對自信滿滿的舒祺,他也能贏得勝利。
然而,當趙括坐到他對面時,明月才知道,什么是天生的玩祺行家。
他被趙括毫不留情地吊打了三盤,盤盤皆輸,而且都是以大比分的慘敗而告終。
看著趙括那邊用來計算對博雙方輸贏情況的博籌堆得老高,明月不得不讓開位置,讓舒祺去試試。
結(jié)果舒祺輸?shù)母鼜氐?,等輪到趙牧時,他卻死活不愿意與趙括對博了。
“吾兄六博、對弈,皆無敵手?!?p> 趙括傲然自得,為了證明弟弟這句話,還讓人去把古樸的圍棋搬了出來,和明月手談一局,依舊輕松將他圍殺。
“除非弈秋再世,否則這博弈之術(shù),我世間少有對手。”
趙括那股迷之自信又來了,不過明月卻找不到反駁他的理由,這下,他算是明白趙奢為什么會對這個兒子如此頭疼了。
孤傲,狂妄,對自認為精通的東西不可一世,用后世的話說,這趙括就是個龍傲天……
不過從中,明月也發(fā)現(xiàn)了趙括的長處,那就是無論是什么東西,只要有規(guī)則可覓,他就能迅速上手學會,并且玩得很精通。
六博、對弈如此,兵法,亦如此。
但是,將兵法倒背如流,和將這些前人的智慧融會貫通到實戰(zhàn)里去,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啊……
乘著趙括收拾棋子的時候,明月突然發(fā)問道:“敢問族兄,若是趙國讓你統(tǒng)帥大軍,與敵軍爭于上黨山川河谷之地,雙方兵力相當,均筑壁壘對峙相持,你當如何應(yīng)對?是應(yīng)該久戰(zhàn),還是速決?”
“上黨山川河谷之地?兩軍設(shè)壘?”
趙括皺眉,隨即舒展開來,理所當然地說道:“當然是速決了,因為兵法有云,兵貴勝,不貴久!”
七月新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