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辯證法與邏輯學(xué)
“不出十年，長安或取代平原，成為趙國公子之首！”
這是馮忌的肺腑之言，平原君趙勝聽完后沉默良久，卻淡淡地說道：“子諱，你為我考慮如此周道，我心領(lǐng)了，但你切勿太過多疑?！?p> 他背著手，遠(yuǎn)眺趙王宮的方向，笑道：“以長安君的年紀(jì)，短時間內(nèi)是不可能動搖我地位的，十年二十年后還差不多?！?p> “但話又說回來，趙國再出一位名動天下的賢公子，有何不好？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有余，看上去如日中天，可王兄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卻說走就走，吾生也有涯，誰知道還能活多久，十年，還是二十年？若我死時，趙國有一位賢公子照看著，我也能放心撒手而去。”
平原君平日里雖然缺點多多，又好色又喜歡顯擺，但在大是大非上卻分得很清楚，這也是他在趙國政壇叱咤十余年屹然不倒的原因。
馮忌很受觸動，下拜道：“主君胸襟，臣不如也！”
平原君將他扶了起來：“子諱啊，你那多疑的手段，大不必用在長安君身上。此去齊國，我與他也算是一艘船上的同行者，應(yīng)該同舟共濟，豈能心存耿介？兄弟鬩墻，而外御其辱，更何況他只是對我無甚威脅的小侄?！?p> 這時候，在一旁陷入沉思的公孫龍也猛醒過來，朝平原君拱手道：“主君，不知此去臨淄，可還有多余的車馬，能裝下我這無用之人么？”
平原君和馮忌都大奇：“公孫先生也要去齊國？”
“不錯。”
公孫龍老臉有些害臊，自嘲地笑道：“長安君說得對，我在邯鄲蝸居十年，閑散太久，有些過于沉迷于在辯論里勝過別人，卻忘了總結(jié)萬物的名實關(guān)系并加以證明，才是我名家的首要責(zé)任。也時候出去游學(xué)一番了，我便想與主君一同前往齊國，到學(xué)宮走一趟?！?p> 稷下學(xué)宮，那里是公孫龍求學(xué)的地方，也是九流十家爭奇斗艷的戰(zhàn)場，那里有他公孫龍的朋友，還有許多敵人。但此次去稷下，公孫龍卻不為引戰(zhàn)辯難，只為反思。
因為長安君結(jié)束辯難時說的那些話，他總感覺還有未盡之意……
現(xiàn)象和本質(zhì)、內(nèi)容和形式、原因和結(jié)果、可能性和現(xiàn)實性、偶然性和必然性……長安君順口提及的那五種關(guān)系，雖沒有詳說，卻與名家一直在苦苦探究的“堅白論”“通變論”有很深的聯(lián)系。
到這時候，公孫龍之前想要收長安君為徒的狂妄之心，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反而覺得此子深不可測，是難得的交流對象。
他謙遜地對平原說道：“順便，我在路上也好向長安君討教一番，或許能有些別樣的收獲……”
公孫龍一改常態(tài)的謙虛，讓平原君再度愕然，覺得此行是越來越有趣了，便頷首道：“如此甚好，我的車上，永遠(yuǎn)都有先生的位置，三月初一，你我共赴臨淄！”
……
明月這邊，并不知道公孫龍受他刺激，竟也要加入去臨淄的隊伍中。
離開平原君府邸后，他沒有跟廬陵君一起回宮，而是先去了趟旁邊的觸龍家里，拜會了老左師，與他閑聊了幾句，說了說這次去紫山的收獲，這才告辭而去。
讓送出門的舒祺回家后，明月在車上端正了坐姿，心里想著的，卻還是之前與公孫龍的辯難。
辯論的時候，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耍了個小花招，讓公孫龍陷入自相矛盾中，小勝一場，但對此，明月心里卻沒有太多喜悅，反而是深深的悲哀。
“公孫龍，名家，本來可以靠著鉆研正經(jīng)的邏輯學(xué)流芳百世，干嘛非要執(zhí)迷于詭辯那一套呢……”
作為大學(xué)時代的辯論愛好者，對名家，明月是有些惋惜的。正如他所言，惠施等人創(chuàng)立名家學(xué)說的初衷，是為了解決社會上名不副實的問題，還得出一切事物都是相對的，實用性極強。
只不過他們沒有走實證求真理的正道，卻走了一條另類的道路，那就是用類似“炒作”的手段讓自己的學(xué)說聞名四方。
尤其是公孫龍，別出心裁地用“白馬非馬”這一明顯有違常人認(rèn)知的例子，引出了自己的觀點，果然，其學(xué)說剛剛興起就引來各家的高手來辯難。依靠踩如孔穿這樣嘴笨的倒霉蛋，一來二去，公孫龍在九流十家里占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嘗到了甜頭的公孫龍卻開始走火入魔了，他沒有靜下心來總結(jié)更多的理論依據(jù)，而是到處與人辯論，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取得轟動天下、驚聳世人的效果。
可惜，這種墜入詭辯深淵的邪門歪道，卻適得其反，讓名家更加難以得到世人認(rèn)可，也越來越難在諸子百家的圈子里生存了。
莊子對公孫龍等人持否定態(tài)度，認(rèn)為能夠用口舌戰(zhàn)勝人，卻不能服人之心，這是辯者的局限。墨家專門出了一派跟名家對著干的學(xué)者，荀子斥公孫龍為“此惑于用名以亂實也?！编u衍也批評他是“害大道”。
要知道，自打”一毛不拔“的楊朱以后，還沒有哪家學(xué)說會被大家不約而同地群起而攻之呢，可見公孫龍這詭辯大師的拉仇恨能力，非要把違反人之常情的事說成是真實的，想通過辯贏別人而獲取名聲，所以與眾不合。
成也公孫龍，敗了公孫龍，名家之式微，由此而始。
明月暗暗想道：“公孫龍不明白，中國的學(xué)問，只有適應(yīng)世俗才能出頭，只靠施詭辯博得名聲，終究要碰壁，得不到天下人認(rèn)可。公孫龍一生的沉浮，名家的沒落，就是絕好的證明?！?p> “但畢竟名家學(xué)說也算是中國邏輯學(xué)的鼻祖，眼看他們陷入詭辯的死巷子里，最終被埋葬在歷史塵埃下，直到兩千年后才重新被發(fā)掘，我也覺得可惜啊?！?p> 所以在辯論之后，或許是物傷其類，明月也對公孫龍說了幾句肺腑之言。
至于能否讓公孫龍有所警醒，從而做出改變，明月就不知道了。
雖然他挺想和公孫龍分享分享自己在中學(xué)、大學(xué)乃至于工作后，被政治課本上“唯物辯證法”統(tǒng)治的恐懼，只可惜交淺言深，大忌也，此去齊國，半年方歸，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跟公孫龍坐下來好好聊聊天……
對于明月來說，這件事只是今日的一個小插曲，有沒有后續(xù)，隨緣而已。
他很快就將其扔到腦后，顧左右無人，便問前面駕車的李談道：“李談，我方才請你去查訪的那件事，可有結(jié)果了？”
就在剛才在平原君家里滯留時，明月也沒讓李談閑著，請他再次去一趟邯鄲街巷里閭，幫自己打聽一件事……
“已經(jīng)打聽到了?！?p> 長安君對自己說了個“請”字，讓李談受寵若驚，他現(xiàn)在倒是很樂意幫長安君辦事，便一邊駕車一邊輕聲回應(yīng)道：“小人的一些朋友告訴我，那些最開始在市肆談?wù)摴邮论E的人，也在談?wù)撈皆o(hù)送公子去臨淄，夸贊公子的同時，也把平原君一起夸了?！?p> “果然如此?！?p> 明月心中有數(shù)，原來是平原君想要借自己的這場聲勢獲得輿情贊揚么？但是平原君并不缺在民間的威望啊，莫非他想要的東西不在江湖，而在朝堂？
那么，平原君王室至親，千金公子的身份，要權(quán)有權(quán)，要勢有勢，他還缺什么呢？
學(xué)會辯證邏輯，走遍天下都不怕，一通分析后，結(jié)論呼之欲出。
”莫非平原君想要的，是趙國相邦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