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閑棋冷子
“舅父當年的贈金牛酒之舉,直接致使范雎被陷害,在他心里,說不定是怨恨……”
說這句話時,明月一直在小心觀察齊王的表情,卻見他并未露出輕蔑之色,而是臉色一滯,不信地說道:“范雎連害他的須賈都能因一件舊絲袍而釋之,何況當年之事,寡人一片好心,是看重他的才能,他豈是那種不識好歹的人?”
明月心中了然,齊王雖然對那范雎有一絲幻想,但范睢去年冬天才上任丞相,一直忙著清算穰侯一黨,沒來得及接洽齊國,否則齊王就不是這表情了。今日之事,恐怕是試探為主,想看看趙國人的反應(yīng)。
他知道,必須讓齊王剎住和秦國靠攏的念頭,自己在臨淄才能安全。便搖了搖頭,不以為然地說道:“若果真如此,小子倒是奇怪,當年范睢被魏齊、須賈所害時,為何不直接來齊國投靠賞識他的齊王,做一個齊國大夫。而要舍近求遠,跑到秦國藏匿,只為求得秦王賞識呢?”
這句話問得刁鉆,齊王沉吟不語,明月則直接道出了緣由:
“因為范雎覺得,齊王很可能是故意捧殺他,他并不信任舅父,也覺得舅父無法替他復(fù)仇,齊王不如秦王,所以寧可投秦,也不來齊國。貧賤時都不記念舊恩,何況現(xiàn)在他富貴了?!?p> “再者,秦王稷乃虎狼之君,連自己的母親、舅父、胞弟也能痛下狠手,虎狼之君必有虎狼之臣。舅父想以當年贈黃金牛酒之恩換取范雎的友善,換取秦國的友善,用意雖好,但這不是指望虎狼有報恩之心么?在我看來,只是緣木求魚……”
此言一出,齊王的臉色,就沒那么好看了……
過了半響后,他轉(zhuǎn)而笑道:“不愧是吾妹的佳兒,你說得也對,寡人也沒其他意思,只是乍聞范雎之事,有些感慨而已,平原君,你也切勿多慮。”
平原君松了口氣,又道:“齊王能認清秦國虎狼之邦的面目,這再好不過,那與趙國的盟約……”
“不是說了么,等安平君歸來再議不遲,齊趙之盟,豈能少了他?”
齊王擺了擺手,作出一副很累的樣子,讓謁者后勝送客,他則咳嗽著讓侍者扶自己下去了。
雖然他的生命已經(jīng)如同即燃燒殆盡的蠟炬,但齊王田法章依然不想貿(mào)然做出決定。
“切不可操之過急啊……”在坐輦上,寬大袍服遮掩下,形銷骨立的齊王慢悠悠地念叨道,仿佛在撫慰自己。
“我的父王,當年就是太急功近利,信了蘇秦之言,貿(mào)然伐宋,才導(dǎo)致國破身亡的。寡人活不了多久了,但在死之前,必須給齊國找到一條能安然立世的萬全之策……”
是與趙國建立盟友關(guān)系,互幫互助。
還是選擇連橫,依附天下最強的秦國,讓齊國維持安全狀態(tài)?
這是兩條截然相反的路,一步走錯,影響深重。
他還得再等等,等到秦國那邊有明確的消息,看秦王和范雎的對齊策略,是否與穰侯不同?
……
在回去的馬車上,平原君憂心忡忡地對明月說道:“侄兒,你覺得齊王今日提及范雎,用意何在?難道他還想毀約,投靠秦國不成?”
明月?lián)u頭道:“如今安平君已經(jīng)發(fā)兵陶丘,與秦國宣戰(zhàn)。齊王就算立刻發(fā)令讓他撤軍也來不及了,秦國必不信齊,畢竟面對安平、馬服、廉頗三將,就算武安君親來也要掂量一番,秦國退兵是肯定的,此番趙國之困已解。齊王之所以提及范雎,無非是借他與范雎舊誼來旁敲側(cè)擊,想抬高齊國的身價,讓趙國害怕失去齊國,多割地罷了?!?p> 平原君罵道:“齊王真是好算計?!?p> 不過他也松了口氣,齊王還不敢與趙國斷絕關(guān)系,就是好消息,只是感慨道:“說起魏齊,我與他當年也有一些交情,卻不想他糊涂至此,為魏國惹了大禍?!?p> 明月卻在一旁思索剛才的事,齊王雖然沒有明確倒向秦國,卻一直舉棋不定,不愿意與趙國締結(jié)一個長期的盟誓。等戰(zhàn)爭陰霾過去后,齊國依然有可能改換門庭,去投靠秦國。
戰(zhàn)國七雄士無定主,邦無定交,除了齊燕外,幾乎都沒有隔夜仇,經(jīng)常今日還捉對廝殺,明日就像親兄弟一樣把酒言歡。
而剛剛向天下公布真實身份的秦相范雎,他的政治生涯里,以兩個計策出名,其一就是直接導(dǎo)致長平屠俘的“攻人之策”,另一個,則是更加出名的“遠交近攻”。
穰侯魏冉之所以倒臺,一個罪名就是他為了擴大自己的封地陶丘,越過韓魏,進攻齊國的剛、壽,導(dǎo)致秦國數(shù)年里幾乎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擴張,反倒將齊國逼到了反秦陣營里。
而范雎則不同,明月清楚,此人真正為秦國規(guī)劃了一套能夠行之有效將六國各個擊破,從而一統(tǒng)天下的戰(zhàn)略,把斗爭重點放在離秦國較近的韓趙魏三家,而暫時對較遠的齊楚燕置之不顧,如此一來,秦國從三國處奪得的每一寸土地,都能化為秦的郡縣。
此策一出,靠西的趙魏韓三國無力阻止秦國,靠東的齊楚燕三國則沒了緊迫感,溫水煮青蛙下,六國合縱幾乎土崩瓦解,上黨之爭時的韓國,長平之戰(zhàn)時的趙國,只是這套策略的第一第二個犧牲品。
“雖然如今范雎剛剛上臺,未來得及派遣使者來齊國游說齊王,但這月不來,不意味著下月不來。在得知齊國助趙后,那范雎必有對策,秦國的使節(jié),很可能已經(jīng)離開咸陽,在趕來臨淄的路上了……”
本來溫暖的馬車車廂里,明月不寒而栗,他很清楚,自己那套說辭,能騙得了齊王一時,卻遲早會露餡。齊國接下來對秦、趙的態(tài)度,對未來幾年內(nèi)的天下局勢,對長平之戰(zhàn)的格局,影響深重!
“總之,我必須在臨淄對范雎的策略加以阻截,讓齊國盡可能長地留在與趙國的同盟里。”
想到這里,明月只感覺,自己是在跟一個相隔千里,運籌帷幄的陰冷政客捉對廝殺,心中有刺激,也有忐忑與不安。
因為他雖然知道對方會出什么樣的棋,卻并不知道他會何時下子,在哪里下子。這種關(guān)乎國家命運的對決,看似閑棋冷子,或許就會在下一刻成為扼死對手的殺招……
就在這時,他們已經(jīng)回到了質(zhì)子府,剛一下車進入府邸,就看到一位神色焦慮的中年人正在寧監(jiān)陪同下,在門口來回踱步。
眼見平原君和長安君回來了,那人連忙撲過來,下拜稽首:“主君,小人奉中庶子之命,從邯鄲帶來一封急信!”
中庶子是平原君家臣馮忌在府里的職位,相當于管理門客的家宰,平原君有些莫名,接過那封帛書,打開一看,不由面色大變!
明月知道事情不對,連忙問道:“叔父,信里說了什么?”
“真是禍從天降啊。”
平原君搖了搖頭,將信遞給他,徑自走到前方,昂首閉目,似乎在猶豫思索。
明月一看帛書上,是馮忌的親筆字跡。
“臣馮忌再拜言:魏相魏齊為秦相范雎所逼,不敢留于魏國,棄印投趙,今人已在邯鄲,魏齊求主君念在舊誼,容其避難。事關(guān)重大,臣不敢做主,納與不納,但憑主君一言決之!”
“來了!”明月心里幾乎大喊了出來。
雖然只是一剎那,但他仿佛看到了,那位千里之外的狠辣政客運籌帷幄時,留下的雪泥鴻爪!
魏齊,就是范雎的第一手閑子,不偏不倚,落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