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如蟻附膻
兩日后,臨淄城質(zhì)子府內(nèi),嘗過這幾天里名揚(yáng)臨淄的“燒酒”后,公孫龍吐著舌頭,灌下一口水漱了漱吐掉,這才說道:
“若要我說實(shí)話,長安君的酒坊就算順利在臨淄開設(shè),制出千斗烈酒,恐怕連十分之一都賣不出去?!?p> 長安君麾下眾人還沉浸在那天讓匡梁出丑的樂趣上,對燒酒本是信心滿滿,此刻卻被公孫龍一陣打擊。
舒祺不解地問道:“公孫先生,齊人素來喜歡徹夜飲酒,終日迷醉者甚眾。我見臨淄街頭巷尾,酤酒之肆生意興隆,那些濁酒都賣得出,為何先生卻料定,公子這清冽的好酒卻賣不出去?”
戰(zhàn)國之時,隨著許多萬戶大城出現(xiàn),“工商食官”制度解體,許多個體商賈百工便在市肆里閭中立足,構(gòu)成了城市居民的主體,這些人不事農(nóng)稼無地可種,只能做一些商販之業(yè)。其中,便不乏釀酒販酒者,明月便聽說過一個“宋人酤酒”“狗惡酒酸”的故事,宋地是這樣,臨淄作為天下第一大城,酤酒之肆更是遍布莊岳之間。
所以舒祺覺得,如此興旺的酒業(yè),外加臨淄這龐大的人口,只要能做出好酒,來購買的人不是會絡(luò)繹不絕么?
公孫龍卻道:“怪就怪這酒太烈!太清!”
一旁,順利帶著兵卒入駐質(zhì)子府,現(xiàn)在正翻著匡梁認(rèn)賭服輸送來的《齊孫子兵法》的趙括聞言后,接話道:“難道酒不是越清烈越好?”
公孫龍卻道:“此酒品質(zhì)的確極佳,但我聽說,成本也不低,故而必賣高價。然臨淄九成的嗜酒之人,都是里閭窮漢,吃不起好酒,平日只用帶點(diǎn)酒味的濁酒酸酒解解饞,如此而已。購得起的,多半是將相卿大夫,以及富室豪長,想必這也是長安君以酒相贈的緣由吧?”
明月在公孫龍與眾人說話時一直坐在主座上只聽不說,此刻才笑道:“慚愧,我的心思都被先生看穿了?!?p> 他讓人給臨淄有頭有臉的人物家都送去一些酒,當(dāng)然不僅是為了與他們結(jié)交,更想為燒酒打打廣告。因?yàn)榭锪旱氖虑椋堑暣笤?,連燒酒也人盡皆知,眾人肯定會對這東西好奇,帶著這種心理品嘗品嘗,一來二去,銷路就打開了。
但公孫龍卻不樂觀:“彼輩雖然好飲,但口中說喜歡厚酒,實(shí)則除了軍中將吏武賁,旁人恐怕受不了燒酒的烈度?!?p> 誠如公孫龍之言,若保持燒酒的高烈度,受眾的確不會很多。明月之前送出去的酒,都得到了一份回禮和道謝,可唯一回來說酒好喝,詢問能否購買一些的,就只有隔壁的安平君之子田虎,以及寥寥幾位齊國將吏。其余人恐怕只是好奇地聞了聞嘗一口,就像公孫龍一樣漱口吐掉了……
后世白酒的辛辣淳烈,的確是戰(zhàn)國古人一時半會無法接受的。
在后世,對酒的味道是“清烈為上,苦次之,酸次之,臭又次之,甜為最下”,可戰(zhàn)國之時,黃酒才是最流行的,明月也沒辦法立刻改變世人的口味。畢竟前世的他,也是寧可喝啤酒,也不愿意碰白酒的。
他只好自嘲地說道:“看來是我太欠考慮了?!?p> 公孫龍笑道:“若是在邯鄲售賣,因?yàn)橼w人喜好厚酒,或許還有些利潤?!?p> 明月卻斷然拒絕道:“這酒,我不會在趙國賣。”
公孫龍愕然,孰視明月良久,有些不可思議。
最初長安君與匡梁賭斗,他還以為是少年人的一時意氣;再后來長安君燒酒制成,分別贈予臨淄齊國貴族,還打算開設(shè)酒坊,把生意做起來,他則以為長安君這是為了牟利。
直到現(xiàn)在,他才窺見了長安君的做法背后,還潛藏著某種用心良苦的目的……
想用齊國的糧食,在齊國釀酒販賣,卻拒絕回邯鄲售酒?這是典型的損人肥己之策??!
公孫龍不由為這位公子的卓識遠(yuǎn)見而佩服不已,雖然對這法子談不上贊同,但畢竟自己也是趙國人,還是決定幫他一把,便道:“長安君也勿要?dú)怵H,這燒酒放在臨淄雖買賣不易,但在有一處酤賣,當(dāng)?shù)厝吮貝壑绛倽{玉釀!”
明月眼前一亮:“何處?”
公孫龍指了指北方:“燕國!”
……
“天下有萬乘之國七,楚國最南,燕國最北。在淮北陳郢,土生五谷,可以一歲收獲兩次。邯鄲、臨淄等地,若是天氣夠暖,也能兩年三熟?!?p> 公孫龍的本事,可不僅限于耍嘴皮子,他見識廣博,三十年來走遍了整個北方,說起各國氣候來如數(shù)家珍。
明月頷首認(rèn)同,他記得大學(xué)時上過一門環(huán)境史,說戰(zhàn)國正處于一個溫暖期,植物生長季節(jié)比后世長,淮河以北一年也可生產(chǎn)兩季作物,邯鄲一帶有梅樹,臨淄這邊也有茂密的竹林。
但有一個地方,尚無后世帝都的熱島效應(yīng),卻一如既往的冷……
“燕國薊都在邯鄲北面九百里,種粟一年僅能收獲一次,可見比邯鄲、臨淄冷上太多,但這還不算燕國最冷的地方。”
“二十多年前我去過燕國,奉勸燕昭王偃兵,當(dāng)時燕國方強(qiáng),以秦開為將,襲破東胡,取其地兩千余里,又筑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這五郡均在薊北,每逢入冬,便是千里冰封,積雪深達(dá)數(shù)尺,北風(fēng)蕭瑟。”
那時候公孫龍?jiān)陧偈瘜m,大雪突如其來,碩大一個碣石宮都被冰封了,半個月內(nèi)交通斷絕,他只能裹著熊皮大裘,烤著炭火,嚼著魚干紅棗,與因?yàn)樗螄鴾缤?,來投奔燕昭王的榮蚠閑談解悶……
那時候,榮蚠剛從遼東回來,他對公孫龍說,遼東的情形比遼西更可怖,他在沿途親眼見人活活凍死。
榮蚠繪聲繪色地形容道,一旦沒有足夠衣物防寒,低溫便會無聲無息地逮住人,起初人會發(fā)抖、牙齒打顫、兩腿一伸,夢見溫暖的營火,很燙人……但只消一會兒,低溫便會鉆進(jìn)體內(nèi),填滿身體,過不了多久人就沒力氣抵抗,渴望在雪地里坐下休息或小睡片刻。
這一睡便出事了,據(jù)說到最后躺在雪地里的人完全不覺痛苦,只是渾身無力,昏昏欲睡,然后一切漸漸消逝,最后,就像淹沒在燙酒里一樣,安詳而恬靜地死去!變成了一具僵硬冰冷的尸體!
直到死,凍死的人嘴角還是帶著笑的!
想到那個在燕國渡過的寒冷冬天,公孫龍就直打哆嗦:“長安君可知,在燕國,在長達(dá)三個月的冬天里,何物最金貴么?”
明月了然,舉起面前的酒樽。
公孫龍冰凍的表情融化了,笑了起來:“不錯,正是烈酒!”
“燕人喜好烈酒,比趙人還更癡迷。一是因?yàn)檠嗳撕每犊?,性情豪爽,二是由于燕地苦寒,尤其是北方五郡。一口烈酒,便能讓人渾身暖和,寒意頓消,長安君所制燒酒,若是在燕國,就不僅是飲宴的杯中物,而是救命的良藥!燕人見之,必如蟻附膻!”
七月新番
PS:今是土之生五谷也,人善治之,則畝益數(shù)盆,一歲而再獲之——《荀子.富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