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末的北地,天空本應(yīng)湛藍(lán)深遠(yuǎn)。
然而此刻的穹頂卻是灰黃陰沉,好像象征著那場掃清已久的戰(zhàn)亂,仍然遠(yuǎn)未平息。
這是張鈺第一次從家門走出,真正踏足這世界。
張世平和劉氏并不放心讓自己體弱的兒子出門,可將孩子鎖了十六年,如今好不容易恢復(fù),卻也是不能再回絕這最簡單的請求。
于是二人便安排張府上身手最好的護(hù)衛(wèi)張彪跟隨張鈺左右,又差了四個皆有一技之長的家丁喬裝在人群中,算是無形的保護(hù),也免得張揚(yáng)。
張鈺朝下人要來一身粗布麻衣穿在身上,對著鏡子思量許久,最終將院中軟泥拾起小塊,潦草抹在白皙的臉上。
門前見到玉人兒般的孩子成了這幅模樣,張世平先是吃了一驚,而后又滿意地點點頭,目光中滿是對張鈺嚴(yán)謹(jǐn)縝密的贊賞。
張鈺邁過門檻,和張彪一起拐入了街道。身后的張府門前,張世平仍站在那里凝望,不多時,劉氏也伴在了他的左右。
“世平,都走遠(yuǎn)了,快回來吧?!?p> “你還說我,你不也一樣。”
“我好怕……怕我再看到玉奴兒,他又會變成那樣子?!?p> “不會的,他是上天賜給我們的珍寶,如此珍貴總要費(fèi)勁一番周折才能得到?!?p> 張世平伸手摟住劉氏的肩,溫聲說道:“我們那年涿縣相識時,我不就是個一無是處的窮小子?
這些年你我二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磨難,才能闖下今日這一番事業(yè)。我一直相信,只要你我夫妻同心,再大的困難也可以解決。
這不,哪怕苦守十六年,也終是等到了玉奴兒清醒這一天。
相信為夫,玉奴兒一定會變得很聰明,比其他人更聰明。若是他想做一番事業(yè),那為夫就算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讓我兒過的隨性自在!”
“瞎說什么,做事業(yè)的事兒有我那個不安分的弟弟就夠了,我只希望玉奴兒此生可以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度過?!?p> 這對攜手相伴二十載的伉儷在此刻相視一笑,劉氏緩緩將頭倚上了張世平的肩,二人一齊望著張鈺消失的方向。似乎在這個昏暗的天氣里,還有著比太陽讓人更溫暖的東西。
四下的侍女下人不敢明著窺探,有膽子大的好奇張望一眼,也都紛紛躲回了院落之中。
然而此時張鈺的情緒并不美麗。
洛神是自己的未婚妻,劉備是自己的便宜舅舅,他發(fā)現(xiàn)自己剛一穿越便同這世界牢牢的綁在了一起。
喜悅與無措交織,這才想到出門走走,散散心情。
可自打他從家中出來后,見到最多的,就是丐幫弟子。
隨處可見的流民,被中山當(dāng)?shù)氐陌傩镇?qū)趕著,謾罵著。
不光中山,這些流民在所有原住民的眼里,都是流寇蛾賊一般的低劣之人,黃巾賊那席卷天下的聲勢全是這些人的罪過,所以自是沒有什么好的招待。
直到,這些原住民也被迫流離失所。
有人拿東西丟他們,用惡毒的語言攻擊他們,似乎他們就是這城內(nèi)亂象的罪魁禍?zhǔn)住?p> 可他們也在期待著,期待著有人能用發(fā)霉的食糧,爛掉的菜葉丟他們,這樣他們就可以撿回去給還在等待的家小吃了。
這些流民不敢正大光明的在街上行走,而是躲在陰暗的角落中,個個面露菜色,皮包骨頭。
他們的眼神中充斥著渴望,可能還夾雜著幾分對活下去的執(zhí)著。
可他們沒有魂。
活像一具具行尸走肉。
張鈺還看到一個臟兮兮的小姑娘。
她和幾個大人待在一塊。那些大人們正在為搶食而廝打,她只能眼巴巴看著。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還沒有填滿那種讓人心灰的漠然?;秀币黄常沧⒁獾搅嗽诮稚峡聪蜃约旱膹堚?。
下意識地,她起身朝這個大哥哥走來,就好像這個陌生的人有著什么吸引著自己的東西,讓自己放下了所有戒心。
“彪叔,面餅給我?!?p> “少爺,這些流民——”
“拿來。”張鈺的語氣雖然不重,但卻有著不容拒絕的力量。
“是?!?p> 從張彪的手中接過還冒著熱氣的干面餅,張鈺將它遞給了面前的小姑娘。小姑娘猶豫一番,正要抬手接時——
“燕子,你回來!”
那先前搶食的一個人迅速戰(zhàn)局中脫身,朝小女孩喊道,聽聲音竟是個尚未變聲的少年。
小姑娘一下子愣在原地,手在空中停著,不知是伸是收。
那同成年男子一般無二的壯實少年三步兩步就跑了過來,直接把小姑娘拉了回去。
“你不要命了!他們都是壞人,怎么會那么好心,你忘記娘是怎么死的了!”
“可是……”
“可是什么,你想要吃的,哥哥給你去搶,吃他們的東西會丟了命的!”
小姑娘不再言語,兩行清澈的眼淚從眼眶中滑落,流經(jīng)臉頰,變成泥漿。
“你,不要?”
“呸!我不要!”
“哪兒來的混小子,敢對我家少爺放肆!”
張彪也是個火爆脾氣,聽到少爺受辱,自然按捺不住,沖上去就要教訓(xùn)這少年。張鈺還沒來得及攔阻,這少年也挺身而上,二人雙拳轟然相交,其中仿佛還有塵土飛蕩。
少年吃了這一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讓張鈺吃驚的是,張彪竟也騰騰騰連退幾步。
這少年才多大不說,看樣子也定然餓了很久了吧?張彪可是正值身體和氣血的巔峰!
“哥哥!”少女哭喊著飛奔到少年身邊。
“住手!”張鈺喝止了又要動手的二人,拿著餅朝少年問道:“你為什么不吃?”
“我娘親就是吃了你們給的東西才會死的!”
“我和你保證?!睆堚暷暽倌甑碾p眼,無比鄭重,“這一次,沒事?!?p> “我憑什么相信你……”少年已經(jīng)有所動搖。
“信不信由你,只是她——”張鈺將手指向那個小姑娘,“可能熬不了太久了?!?p> 張鈺不是圣母,也沒有親眼看著這二人有沒有吃下那塊餅。說到底,他也只是在求個心安。
這種感覺,像是被一塊大石堵在胸口,讓整個人的身子都是沉甸甸的。
小說里不會有,游戲里不會有,影視里不會有,甚至是史書典籍,也只春秋一筆。
歷史書上只會寫到,黃巾起義是我國歷史上著名的農(nóng)民革命戰(zhàn)爭,它雖然最終失敗了,但卻為后人留下了豐富的農(nóng)民革命遺產(chǎn),給東漢王朝給予了沉重的打擊,向天下昭示了起義將士的斗爭精神和高尚氣節(jié)。
歌中也只是唱道:“東漢末年分三國,烽火連天不休?!?p> 輕聲嘆,聲聲慢。
張鈺繼續(xù)前行,走到日薄西山,才發(fā)覺自己腦海里全是那些流民的影子,連這一路上的古代風(fēng)情也無心在意。抬頭遠(yuǎn)望,也不知道目力所及之處的高墻是不是中山的城墻,它不恢弘,不雄偉,就是一個簡陋的隔斷,防著外面的人進(jìn)來,也攔著里面的人出去。
幾處城垛都有著不同程度的缺損和塌陷,正如這四百年的終章一般,動蕩不堪。
如同是投石入湖,黃巾起義在大漢國土上翻起了一朵小水花??蛇@塊石頭,卻擊中了水底的蛟龍。
蛟龍醒來,蛟龍咆哮,在這片汪洋于龍威下翻滾不息時,才正要興風(fēng)作浪。
這空氣中摻雜了太多成分,兵戈戰(zhàn)馬揚(yáng)起的塵灰,混著淚水的咸、鮮血的黏,還有萬千百姓流離失所的悲,裹挾為盜的痛,讓張鈺呼吸有些困難。
原路返回,卻看到有十幾個流民守在方才張鈺給那兄妹二人面餅之處。
“少爺,這些人說難聽些,就和那惡犬一般,你若對它好,它便會一直纏著你!少爺您且退后,讓在下為您退敵!”
說著,張彪擺出了一副起手式,周圍那四個家丁也緩緩圍攏。
“噗通!”
“噗通!”“噗通!”
預(yù)料中的劫道并沒有出現(xiàn),反而,這十余人竟全部跪在張鈺面前。
“老爺,求求您再賞我們一口飯吃吧,我的娘親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她快要堅持不住了!”
“我們聽到這壯士稱您為少爺,您一定還有吃的,求您再給一張餅,不,只要半張就夠了!求您!”
張鈺有些顫抖,自從穿越之后這眼淚還沒有斷過。他想幫他們,哪怕在前世,在現(xiàn)代,他看到一個食不果腹的可憐人翻找垃圾堆都會難過,更別說置身此情此景。
可他做不到,他給了第一張餅,就有第二張嘴在等,天下百姓何其多!又豈是自己能救得過來的?
張鈺正要咬牙抽身離開,只得聽人群中一個老人爬起,朝自己喊道:“老頭子愿意用這賤命一條,換老爺您賞我兒子一口吃食!”
眾人一時未及反應(yīng),就這么呆呆地看著這白發(fā)老者一頭撞在旁邊的墻上,血流如注,再沒了聲息。
“爹——!”
“張彪!”
“…某在?!?p> “開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