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很快,一晃年都過完了。修養(yǎng)和復健了五個多月,子默的身體進展很大,實在已無必要再繼續(xù)住院。她終究還是對繼續(xù)住在昂貴的醫(yī)院心懷不安。另外,她在醫(yī)院也待得憋屈,急于出去自由自由。江宸從年前就一直在出差,算起來有一個多月沒回來過,子默沒找著機會跟他說。元宵節(jié)前,他總算回來了,便趁機跟他說了出院的事。起初他不同意,無奈拗不過她,最后以他每天接送她到醫(yī)院復健達成協(xié)議。
子默出院就是不想再勞煩江宸,現(xiàn)在好了,反倒更給他添了麻煩。每天接送她做復健,江宸就得一直待在本市,可他的工作不是經(jīng)常要出差嗎?他說的肯定,說不影響,可她不確定是否真像他說的那般不影響?實際上,影響是有的,影響最大的當屬吳文熙,她的工作量陡然間增加了兩倍,為此,對江宸抱怨很大。
一下車,子默就看見她家門口那盆萬年松,還是擺在原來的地方。墻面還是紅色的,只是不是記憶里的鮮紅,而是有些暗紅了。左面依舊是肖元家,右面是楊蕓家。家也還是老樣子,什么都沒變,可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
江宸扶她在椅子上坐下,隔壁楊蕓的父母過來,相互問候了幾句便離開,楊子謙送到門口,三人低聲說著什么,子默隱約聽到季饒的名字……回來前,她就知道,他們遲早會見面的,不用約不用特意見也會碰到的。
復健結束,江宸接她回家,她忽然想起忘了給父親帶膏藥。楊子謙最近腰傷復發(fā),需要貼他多年貼習慣了的那個膏藥才行,江宸遂在她家和季饒家那兩條街區(qū)的交界附近停車,到藥店替她去買膏藥。在等江宸的間隙,子默從半開的車窗里看見站在街對面公車站牌下的齊奚,起初她還不確定,待看清后欣喜地搖下整個車窗準備喊她,卻在要張口的當即看到走近她的一個男人,齊奚笑盈盈地走上去順手挽上他的胳膊,那神情、姿態(tài)顯然是情侶間的。那個男人就是季饒,盡管只是側身,而且已經(jīng)九年未見,她還是認出了他,那個她一直牽掛卻一直沒出現(xiàn)的季饒。
江宸買藥回來,看著趴在窗口發(fā)呆的子默,問:“怎么把窗開這么大,冬天雖然過去了,可現(xiàn)在是早春,寒氣還是很重的?!闭f著把車窗搖上,只留了頂頭一個小縫兒通氣。待子默坐好,他發(fā)現(xiàn)她臉色不好:“怎么了?不舒服嗎?”子默抬眼看著他,想確認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她回道:“沒什么。可能剛才被冷風吹到了吧?!闭f著低下頭??尚睦铩⑸ぷ永?,鼻子里,都堵得慌,差點哭了出來。原來只是看到就會讓自己失控。
一直到家,子默都默然無語。江宸扶她到床上后她就躺下了,說自己累了,想睡會兒。他只好退出來。他一出來,楊子謙問他:“今天有發(fā)生什么事嗎?”
“沒有啊。一直到街口都挺好的。”
“街口?”
“是。我下車去買膏藥,回來車窗開的很大,她在窗口發(fā)呆,之后就一直是剛才那樣?!?p> 楊子謙看了他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可他沒說,只是對江宸道了聲“今天麻煩了”。
江宸離開時在街口又停下來,在駕駛座上往四處瞅了瞅,“她一定是看到什么人了,難道是他嗎?”他在心里思忖著。
楊子謙跟江宸想到一處去了。除了季饒,沒人可以把楊子默弄成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季饒沒結婚前,兩家還是經(jīng)常走動的,季饒的父母時不時還會結伴去醫(yī)院看望子默。自打季饒結婚后,兩家就慢慢不走動了,季饒的父母也再沒去醫(yī)院看望子默。季饒雖然還是照舊去醫(yī)院,也是盡量避開他才去,而且也不像從前那樣勤了。這些變化,楊子謙心里都明白,也理解。
可這些變故,該怎么讓子默接受才好呀?楊子謙愁的上火,腰傷未愈,又添新火,跟子默一樣,茶飯不思。
連著三天,子默都沒去復健,江宸也跟著著急起來??稍偌保膊荒軉査翘焓遣皇强吹搅思攫??誰都可以問,唯獨他不能。他們的關系一直如履薄冰,平日里都小心翼翼,生怕戳到那個令彼此尷尬的話題。她不排斥他贖罪,他已感恩戴德,哪里還敢奢望更多!
楊子謙可以問,也沒問。他心里清楚,這個坎誰都幫不上忙,只能她自己過。第四天一早子默跟他說想吃街上那家的豆腐腦,他便知道她撐過來了,心里好好地拜了一通菩薩。雨過天晴,他也跟著有了胃口,早餐吃了兩碗豆腐腦,外加一根油條和一個雞蛋,像是要把前幾天欠的飯都吃進去。
江宸來接子默,看她神色平靜,再看看楊子謙,心里便明:過去了。自那天以后,子默復健得更加賣力,成效自然也是顯著的。如今她撐著一根拐杖可以走了,走慢點甚至可以走挺長一段路,只是很少再笑,話也少了許多,一夜間,似變了個人,同剛醒來時判若兩人。
子默回家的事季饒的父母漸漸也知道了,兩口子這幾日為要不要去楊家看望子默搖擺不定。
近兩年雖然幾乎已無來往,可兩家從前畢竟是相熟之家,若不是子默受傷,如今恐是早成了姻親,完全斷絕關系多少顯得不近人情,也會惹得兩條街區(qū)閑言碎語。再說,兩家住的并不遠,抬頭今日不見,過幾日總要低頭見,關系弄得太尷尬終是不妥。思來想去,還是去探望一下的好??梢粫r也不敢貿(mào)然前去。
這幾個月他們瞅著兒子兒媳似比從前關系好些了,但凡齊奚不飛的日子,晚上一同回來的時候也多,可子默醒來這件事兒子究竟有沒有跟齊奚說過,他們卻摸不準。正因為摸不準,才不敢貿(mào)然前去探望,生怕一個不小心弄得自己家里雞飛狗跳。算算日子,子默回來已過半月,太晚去探望總不如早點去的好,便決定跟季饒商量一下。恰好這兩天齊奚飛走了,不在。
“楊家的女兒出院回來有段日子了,想必你也知道吧?”季饒的父親邊抽煙邊問道,“我跟你媽呢,思前想后,還是決定去看看?,F(xiàn)在雖不比從前了,可畢竟有過情分,不去看望總覺得不妥。去之前,我倆想跟你確認個事,楊家女兒醒了這事你跟齊奚說了沒?”
子默出院回來,他不想知道都難,每天出門、回來,這一程碰見的熟人,沒有人不跟他說子默回來了。連齊奚恐怕也早就知道了。近三個月,他和齊奚在一起的時間比過去三年里加起來的都多,從前說過不會碰她的話也早早都破了,他不知道自己說過的“我不會愛你”會不會也破,許多事漸漸的好像都在脫離最初的選擇,可回頭一想,哪有脫離,如今這般景象早在三年前決定結婚那刻起不就都注定了嗎。
“她怕是早就知道了。子默回來這事,東西兩街都傳遍了,她就算不想知道,也會有人在她跟前說的?!?p> “知道了?那她……沒跟你鬧矛盾?”季饒母親小心問道。
“她不是那種耍性子的人,有事,要么自己消化,要么說出來?!?p> “這點啊,齊奚就比你強!那姑娘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該做什么?!备赣H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們要去看子默便去看吧……代我去看看她……”
季饒說完起身回房,父母看著他那蕭索的背影,連聲嘆息。
子默出院回家,季饒第二天就知道了,就在那天子默在公車站看見齊奚和他一起后不久,他在街口的小賣鋪買煙時,店家跟他說起的。那時齊奚站在店外等他,不曉得她當時聽見了沒有。她歷來是偽裝的高手,但凡不愿他人看到自己的所思所想,他人多半是看不到的。他就是“他人”里的一員,即便他們是夫妻,關系比他人再親近不過。父親說的對,齊奚比他強。齊奚總是很清楚地知道要什么,并且不計得失。在她面前,從前還可以堅定地拒絕唯心的相處,如今,除了愧疚,還有了罪惡感。
果真如此,他結婚了。
心里縱然想過千遍萬遍,可真的親耳聽到,還是從季饒父母的口中聽到,那殺傷力還是蠻大的。子默至今猶能感到,聽到他結婚那一瞬間自己心口的刺痛感。一直待到季饒父母離開,她都扮得像個知書達理的大人。要死要活,半個月前看見他跟齊奚一起的時候已經(jīng)嘗試過了,眼下只是控制不住地流淚,大顆大顆地源源不斷地流淚……
曾經(jīng)一起說過的話,許過的愿,有過的爭吵,走過的路,騎過的車,牽過的手,戴過的手套和圍巾……仿佛都還在昨日,她就睡了一覺,醒來竟物是人非,咫尺天涯……她在心里不斷地問天,怎么會這樣?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子默把她跟季饒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回憶了一遍,一動不動,任憑眼淚橫流,待到?jīng)]有可回憶的,方覺眼睛腫脹,臉上黏澀發(fā)干。楊子謙弓著腰坐在她對面打盹,想必是坐久了的,身子屈的厲害。他腰不好,這樣長久地坐著肯定受不了。子默起身撐著拐杖來到他跟前,伸手輕推了兩下,楊子謙醒了,看著眼睛發(fā)腫,面色憔悴的子默,問著:
“餓了吧。我去煮面。”
“我不餓。你去床上睡吧,腰本來就不好,還這樣坐這么久?!弊幽鏊鹕?,他腰都伸不直了。
“早飯后就沒吃過,還不餓?等會兒,很快,我這就去煮?!睏钭又t說著欲往廚房去,子默攔住了他。
“我真不餓。你要煮的話,煮自己那份就好了。”
“我餓啥,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少一頓兩頓的有什么打緊,是怕你餓呀!”
“你說什么呢!不好好的嗎?”聽見楊子謙的話,子默哽咽起來。
“你爹我現(xiàn)在沒什么心愿,就盼著你好好的?!?p> “好。我吃,我吃……”
“等著啊,有點晚了,咱爺倆下碗面吃吃算了?!?p> 看著子默要走,楊子謙扶著問道:“要去衛(wèi)生間?”
“嗯?!?p> 身體里的水都哭干了,哪里還需要上衛(wèi)生間,只不過借著進來洗把臉罷了。鏡子里的人面色枯槁,眼皮發(fā)腫,眼睛無神,嘴唇干澀,一副絕生的模樣。任何人此時看到她這般模樣,定會當成怨鬼的。先前看到書上有說,眼淚是身體排泄的一個通道,可以將心里的濁物排出體外,從而得到安慰。眼下她就有被眼淚安慰到的感覺。她認真地洗了臉,除了眼皮依舊腫脹外,面上有生氣多了。
她移步到餐桌前坐下,看著楊子謙在廚房忙活。空氣里飄著青菜和面條的味道,灶臺上煤氣灶的火熊熊燃燒,暈黃的灶燈被蒸汽染得迷離,許是開了灶,屋子里比先前暖和了些,先前空落的心此時好像也有了歸處。
沒多久,兩碗熱氣騰騰的青菜排骨面就擺上了桌??粗矍暗拿?,子默在心里對自己說:“幸好還有爸爸。幸好還有爸爸。”父女倆跟比賽似的快速地將兩碗面吃的底朝天,連湯渣都沒剩。子默從來沒覺得爹做的青菜排骨面這么好吃,吃的她想再吃一碗,可惜爹就煮了兩碗,沒有多余的。
收拾完,楊子謙扶子默回屋睡覺,他磨嘰著不肯走,說要陪著她。子默心里明了他在擔心什么。小時候,因為不懂事,加上性子拗,做過幾件極端的事。他是擔心自己今天過不去,做傻事。半個月前那三天,他一直注意著她,她是知道的。今天最難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他擔心的事不會發(fā)生,便直接挑明了對他說,楊子謙這才回了自己屋。回了屋,那一夜他也沒太敢睡著,時刻警醒著。
淺尾子
齊奚和季饒的牽擾~兩個同樣很苦悶的人在一起,結果只能是更加苦悶~現(xiàn)實有時總是這樣耍人,同樣都是愛,有的圣潔如天使,有的卻卑微如塵埃,可我始終相信,傷心的人也是天使,只不過是是折翼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