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難得有一天休沐的李沐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滿意的吃著伊寧送來的驢肉包子,一邊看著自己的舅舅范景文留給自己的經(jīng)史集注。
這邊正在努力得啃著參考書呢,門外就傳來伊寧有些急切的聲音:“公子,三躍將軍請你去前廳。說有要事稟報?!?p> “三躍?這放假的日子能有什么事?”李沐咕噥了一句,對門外喊道:“就來!”然后趕緊放下書,拿起手邊一個還有些溫熱的驢肉包子,緊趕著來到了李府前廳。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比S那是老伙計了,李沐也沒有跟他客氣,再看三躍一臉興奮之色,嘴里叼著半塊蔥油煎餅,合著他也給自己放假呢,到現(xiàn)在才床。
“公子,松江那邊有消息說,那綠英好像是不幸死了,陸家人把董府告了!結(jié)果董祖常帶人去拿陸紹芳,結(jié)果失手打死了陸紹芳的母親,現(xiàn)在民怨沸騰,華亭縣已經(jīng)管不住了!”三躍興沖沖的道,對于他來說,愛和恨都很簡單,對于他來說,搶了他心愛的姑娘的人,倒霉了自然是件開心的事情。
“意料之中。”李沐倒沒有太大的意外,一來華亭倒董是歷史事件,只要沒有特別大的變故,就必然會發(fā)生。二來自己堂堂東南經(jīng)略,處心積慮的算計一個離退休老干部,這要是都辦不成,是在愧對他李沐在遼東戰(zhàn)場上殺敵盈野的美名。
大明朝堂和宋代有些相仿,一直以來都流行君子政治,即攻擊對手以對方罷官回家為底線,很少把人往死里整,李沐初來乍到的,自然不能現(xiàn)在就壞了規(guī)矩。但是董氏這樣的地方惡勢力,不整死他李沐自己又有一些不甘心。
正義感這個東西,在自己有能力抒發(fā)一下的時候,李沐也不介意追求一下高尚的精神境界。
何況民心似鐵,沒有他董家在東南搞得天怒人怨的劣跡,以董其昌的赫然文名,李沐還真得掂量一下。
具體的審案過程,李沐不知道,但是大概也能猜一下,董其昌雖然在李大公子眼里未必就是什么值得重視的正經(jīng)菜式,但是絕對不是華亭縣能夠惹得起的,帝師的名頭可不是吹出來的。就算華亭縣正義感爆棚,真的要為民請命,只要董府表明了不服判決,就華亭縣那幾個衙役,是不可能拿奴仆過萬的董家怎么樣的。
時間久了,要么華亭縣一意堅持,縣令卷鋪蓋走人,要么此時大家都不再提,從此不了了之。
所以這個案,董府不會輸,但是既然要贏,李沐不介意讓你們贏得高調(diào)一些。這個時代的人們,也許在官場上知道什么捧殺,但是在輿論戰(zhàn)爭上,還沒有達到李沐的這個水平。
從一開始,李沐就已經(jīng)聯(lián)合了各方勢力,當然是看東林黨不順眼的各方勢力,比如錦衣衛(wèi)和杭州鎮(zhèn)守中官,一點一點的從宣揚輿論基礎(chǔ),到大范圍的為董氏洗白。一邊夸董府樂善好施,一邊偷偷的傳播一些不為人知的黑暗內(nèi)幕。真正把個原來還有些才名的華亭董氏,捧成了過街的老鼠。
一切都按照自己預想的發(fā)展,錦衣衛(wèi)的兄弟們也幫著出了不少力,甚至連鎮(zhèn)守中官劉喜都提供了不少猛料,這些負責傳播消息的人在后世網(wǎng)絡(luò)輿論戰(zhàn)中統(tǒng)稱為水軍。
“現(xiàn)在的松江府,是什么情況?!崩钽遑W钥兄?,胸有成竹的道。
“不僅松江人火了,連青浦,上海,常州,淮安很多地方的老百姓都聞言而動,董府這回這個大窟窿,怕是要出大事哦?!比S有些幸災樂禍的道。
“怎么的,你要去華亭看看?”李沐有些好笑得看著自己手下的親兵隊長,這個小子,都這么久了,說到底,比自己還大兩歲,居然這么沉不住氣。
“公子,這董家這一次真的會倒嗎?老百姓會有那么大的能力?”三躍有些不肯定的問道。
“當然會倒,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權(quán)勢和力量,只要他站到所有人的對立面,最終就一定會淹沒在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之中,自古以來,概莫能免?!崩钽蹇隙ǖ恼f道:“另外,我們的主要任務(wù),是要把董家和東林一系的聯(lián)系表現(xiàn)的更加緊密,讓東林一系在江南百姓心中的形象被董府狠狠坑一把再說?!?p> 此時的華亭縣,已經(jīng)是一片混亂,大批的百姓圍在董家府邸的周圍,人群越聚越多,但是聲音卻很小,每個人眼中都帶著熊熊的怒火,惡狠狠的盯著正站在董府門口的華亭縣衙役。
“各位鄉(xiāng)親,聽我張成一句話,大家先回去,我家老爺肯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華亭縣的衙役肯定是平日里和縣里人都是有些交情的。這回也是被逼的一步步后退,放人過去肯定不行,若是不放人過去,他張成以后還能不能在華亭混下去還兩說!
“董家欺人太甚!這是要松江人死!我們是為自己掙命!除了這個禍害,才有安生日子過!”不知誰在人群里大聲喊道,原來有些猶豫的人一下子又堅定了眼神。
張成聞聽此言,頭上汗珠滾滾而下,這話說的簡直誅心,看來是有有心人要對董其昌下死手啊,但是董府平日里欺壓良善是出了名的,仇家太多,有這一出也不奇怪。
“大家還是冷靜一下,這董府可是官宦人家,若是有了什么閃失,傷及朝廷命官,罪同謀反啊!”張成還是大聲的道。
謀反二字一出,果然又有人有些猶豫了,但是不多時,就有聲音道:“謀什么反,法不責眾,我們今天一把火燒了董府,難道還能把松江人殺光了不成?!”
這是誰在搗亂!張成心里恨得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現(xiàn)場人數(shù)至少有上萬人,還有大量的百姓在往這里聚集,不可能在這么多人里面抓出說話的罪魁禍首來。
這邊外面群情洶涌,府內(nèi)的董祖常卻坐不住了,這小子平日里一副二五八萬的樣子,簡直把自己當做華亭一地的土皇帝了,我董二少是什么人,怎么能讓一群刁民欺負到家門口來了。
眼看著外面情勢越來越危險,董祖常帶著一眾家丁拿著長鞭呼啦啦的就從門里沖出來,看著前面一個離的最近的年輕人,嘩啦一聲鞭子甩過去,打得對方一陣慘叫,胸口被抽出了一條兩尺多的傷痕,血一下子染紅了衣裳。
“TMD,還有誰敢在我的地頭上聒噪,那小娘皮本就是自殺,跟老子有什么關(guān)系!惹得一群人惹了老子喝酒的興致,就算是我殺的,又能怎樣?!”董祖常還是和往常一樣,囂張無比的對著面前的民眾大放厥詞。
可是這一次不同往常一樣,老百姓不僅沒有驚嚇退去,而是都沉默下來,冷冷的看著他。
董祖常被這么多人盯著,自然不痛快,命令手下更狠得抽打百姓,不少人被長鞭擊中,倒在地上痛苦的哀嚎,現(xiàn)場越來越安靜,到了最后,除了哀嚎,什么聲音都聽不到了。
要不說,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都不如的隊友,張成看到眼前情勢,知道必然不能善了了,只好帶著衙役們趕緊溜走,到縣衙報信去了。
一瞬間,時間仿佛都暫停了。
就在那一下,那瞬間的一秒,那一秒,連哀嚎聲都停了,在這最安靜的一秒鐘,突然有人在高喊起來:“殺啊,殺董賊!”
“殺啊!殺董賊!”一瞬間,場面迅速失控,仿佛已經(jīng)剛剛打開閘門的水壩一般,百姓的憤怒傾瀉而下,喊殺聲響徹天際,一下子把董祖常嚇得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董賊?誰是董賊?”這邊董祖常愣神的一瞬間,一塊石頭就飛了過來,一下子把他的眉角劃出個大口子,董祖常立刻怒吼道:“誰,是他娘的哪個狗東西,敢砸老子!”
百姓們動起來了,大量的老百姓開始瘋狂的涌上董府大門,后面的家丁嚇了一跳,想要回去關(guān)門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大部分家丁都沒來得及反應(yīng),數(shù)量眾多的老百姓一擁而上就把其團團圍住,亂拳招呼之下,混亂踩踏之中,瞬間化為齏粉肉泥。
董祖常作為主要的敵對對象,就不用說了,早就有恨之入骨的人沖上來把他身上咬的到處都是血,幾個想護住的家丁都被拖走打死,董祖常站在董府大門口,在他引以為傲的門楣之下,生生被無數(shù)百姓啃食至死,連腹中肝腸臟器都被人拉了出來,死相極慘,痛苦至極。
這邊民眾沖進了董府之內(nèi)后,不知誰在喊著:“大家燒啊,燒光了就沒有證據(jù)了!燒光了董家就滅亡了!”所有人紛紛找到油燈,蠟燭,柴火,開始到處燒房子,燒家具,燒掉能看到一切,連中庭下的大槐樹都沒能幸免。
后院一開始穩(wěn)坐釣魚臺的董其昌收到消息,這一回是真慌了,一直以來,董其昌都以為董祖常把家里內(nèi)外經(jīng)營得固若金湯,沒想到今天看來,這么不堪一擊。董其昌趕緊帶上自己最寵愛的侍妾紅露,拿上多年收集的各種名貴珍寶,帶著那道貌岸然的徐大師,跑到府后的一條河邊,河上泊有一艘快船,看來董其昌也不全然是傻子,還知道給自己留條后路。
看著已經(jīng)燃起大火的府邸,董其昌心中心疼不已,但是現(xiàn)在還是先活命要緊,三人跳到了船上,徐大師趕緊解開纜繩,快船就順著水流,開始慢慢開動起來。
隨著船離岸邊越來越遠,徐大師看著老邁的董其昌,心中不覺起了小心思,現(xiàn)在董其昌孤身一人,帶著很多價值連城的珠寶,加上一個年輕貌美的絕色美妾,只要殺了這個老頭子,美妾珠寶不都是自己的了嗎?
徐大師心中有了計較,但是倉促之下身邊沒有銳器,就只好悄悄摸到董其昌的身后,趁他不注意的時候,一把將這老兒推到了水里!
董其昌突然遭難,猝不及防,開始拼命的呼救,徐大師倒是得意萬分,看著紅露不住的淫笑。
可是還沒高興多久,卻發(fā)現(xiàn)船越來越慢,身邊到處都是水,而且更是漲得飛快。
“怎么回事?!”徐大師慌了,他不會游泳,也不會操船,這個時候船有什么問題,可真是十死無生了。
他不知道的是,其實這艘快船早就已經(jīng)被錦衣衛(wèi)鑿穿,只是拿了個大木塞子輕輕的堵了一下,河水一沖,木塞早就不知哪里去了,船底下一個黑咕隆咚的大洞正在蹭蹭的往里冒水。
董其昌無論有幾條船,只要錦衣衛(wèi)想知道,就沒有他們找不到的,否則名震天下二百年的錦衣衛(wèi),豈不是給祖師爺丟臉么。
徐大師和紅露基本是死定了,董其昌落到水里,沉沉浮浮的也嗆了不少水,驚懼之間,忽然看到岸邊有一艘小船,船上似有船夫的影子,連忙高聲喊起來:“船家救我,船家救我!”
那邊的船夫看到水中有人呼救,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可能認識大書畫家董其昌,這年頭也沒有微博,董其昌就是再壞,只要不畫到通緝令上,也沒人知道他長得什么樣子。船夫倒是上游有老者在河邊踱步的時候不小心落了水,就趕緊劃過去船,一下子跳到了水里,三下五除二就把董其昌那一把老骨頭給撈了上來。
全身水跡未干的董其昌已經(jīng)連話都說不完整了,只是不住囁嚅著躲在船艙的角落里發(fā)抖,船夫看他可憐,就給了他一件破衣裳裹身,然后遣相識的其他船夫向華亭報官去了。
這邊人剛?cè)?,那邊就來了幾個精裝漢子,看裝扮應(yīng)該是在水邊討生活的同行,剛一見面就興沖沖的喊:“你知道嗎?華亭那邊,有人沖擊董府,把董賊府邸一把火燒了,現(xiàn)在火光沖天的好幾里都能看見呢!”
“是嗎?好啊!太好??!董賊這一家老的小的,沒一個好東西,都該死,我要是在,我非也點他一把火不可?!本热说拇蚝藓薜恼f。
“咦?船老大,這人是誰?”有人看到船夫船上的董其昌,奇怪的問。
“怕是上游落水的人吧,我看見了就給撈起來了,年紀也蠻大的,還是趕緊讓官府找到他的家人,否則怕是不好辦呢。”船夫有些擔憂的說。
“老人家,你家是哪里啊?!庇袩嵝牡拇遥竭M身子,問董其昌道。
董其昌把剛才幾人的對話聽了個全,這時候哪里敢承認了,只是不住的哆嗦著,也不答別人的話。
“怕是人驚著了,這么大年紀了,你也別問了,官府會管的,我們就把人救著就成?!本热说拇虻?。
“是這個理?!贝蠹壹娂婞c頭,也就沒有再去管他。
大明天啟三年,三月初二,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憤怒的百姓沖進董府,罵聲如沸,把董其昌及其爪牙陳明的數(shù)十間精華廳堂盡行拆掉焚毀,“是夜西北風微微,火尚漫緩,約燒至茶廳,火稍烈,而風比前加大,延及大廳,火趁風威,回環(huán)繚繞,無不熾焰?!倍乙粫r“四宅焚如,家資若掃”,數(shù)百間畫棟雕梁、朱欄曲檻的園亭臺榭盡被付之一焰,大火徹夜不止。
直至第二日,亂民又將董其昌建在白龍?zhí)兜臅鴪@樓居焚毀,還把董其昌手書“抱珠閣”三字的匾額沉在河里,聚無數(shù)文學瑰寶薈萃于一地的董府,徹底成為了歷史的塵埃。
(歷史上,關(guān)于民抄董宦的過程,是真的老百姓愿意還是有人挑撥爭論很大,包括董其昌本身的為人在內(nèi),只是他的兒子董祖常惡貫滿盈是公認的,其余的都尚有爭議。
小說完全是為了藝術(shù)加工,并無詆毀董公之意,拋卻董其昌在為人上的爭議不說,單論其藝術(shù)成就,已不愧為一代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