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往事那堪憶（一）

　　王大志知道自己惹了禍，縮在一邊做鵪鶉狀。桂花看到姐姐露出痛苦的神情，氣地幾乎想要動手把他扔下樓去。

　　桂花連忙伸手攔下了桂圓，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的機緣還沒有到來。妹妹只當是王大志出聲驚擾了她，可她自己心里清楚，這次氣息走岔實際上另有原因。

　　方才她的神思蔓延，如水銀泄地一般從樓上蔓延而下，在那種天人感應的奇妙境界里，她似乎高高飛起不縈于物，但神思覆蓋之處，萬事萬物的軌跡都盡在心底，她看得到葉動而蟲飛，聽得見朝華而夕落，也知道桂圓給了小二一錠銀子，師兄伸頭向樓下望去，接下來他探身，回首，大笑，撫掌，每一個動作都像慢動作般清晰，又如清風拂過那片古老的法陣，根本與己無擾。

　　此時她神念的觸角已經(jīng)將將要覆蓋整條街道，卻在街角處猛然一滯，一道特殊的氣息仿佛柄燒紅的利刃切進了她的感官之中，突如其來的劇痛下，頓時體內(nèi)氣息大亂，這才險些走火入魔。桂花霍然驚覺，這種心悸的感覺今日在校場上就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次，只是沒有這樣劇烈而已。她心里驚疑，立刻強壓下紊亂的靈氣站到王大志旁邊，順著他剛才目光的方向朝下看去。

　　明月樓高聳如鶴立雞群，腳下的一條飲食街卻都是些低矮的店鋪，做些小本生意。一個賣羊肉的回回攤子上，張萌正在埋頭苦吃，她鬢角散亂衣衫也有幾分邋遢，全然沒有了仙院弟子的風采，吃相比旁邊的擔夫苦力還要窮兇極惡。

　　這家的攤子雖然小，在北城卻也有幾分名氣。回子老板燉地一手好羊肉，最是酥爛鮮香，輕輕一戳就能整根脫骨。旁邊支著一口大鍋從來不熄火，里面琥珀色的肉湯常年翻滾著散發(fā)出濃郁誘人的香氣。城北做勞力的人多，下了工后手里若是有幾個錢，就來攤子上叫上這么一份解饞。羊肉和湯盛在比人頭還大兩圈的海碗里，再放進去雪白的餑餑，碧綠的蒜葉，火紅的辣子，一碗下去就是魁梧大漢也撐地肚圓，吃完立刻渾身暖暖的充滿了力氣。

　　張萌卻絲毫也沒在意吞下去的食物滋味如何，她一手持著碗，另一只手運筷如飛，大口將羊肉和餑餑就著碗底的那點湯水倒進嘴里，吃了個精光。這已經(jīng)是第二碗下肚，有了葷腥和肉湯，她腹中的空虛感終于減輕了一些，可是離吃飽顯然還差地很遠。她怔怔地盯著手中干干凈凈的碗底片刻，猶豫了一下，還是丟下點散碎銀子匆匆起身離去，心中又是慌亂又是害怕。

　　修士們從食物中吸納靈氣和能量是服食之道的基礎，天狗吞日，饕餮吞天的傳說并非全然是無稽之談。

　　有種神妃玉荔產(chǎn)于瘴癘之地，內(nèi)含火元精華，普通人吃一顆就會五行失衡乃至七竅流血，但是修煉有成之人卻可以日啖三百顆面不改色，更能借用火元淬煉自身。

　　還有傳說上古天帝豢養(yǎng)金身力士，個個都是肚量宏大吸收驚人，普通鍋碗根本不夠他們吃的，必須以鼎就食。半人高的大鼎充作炊具，里面盛滿了珍禽異獸燴制而成的肉羹，號為力士鍋，可也不過是他們每人一餐之量。

　　可憐張萌見識有限，既不知道什么神荔也沒聽過力士鍋，她只曉得自己的情況很不正常，大比尚未結(jié)束就已經(jīng)餓地前胸貼著后背。在仙院飯?zhí)?，張萌就著熱湯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吃下去了七八碗飯，可是腹中仿佛有一個磨盤，不論多少食物投進去，轉(zhuǎn)瞬間就被榨地連點渣渣都不剩。期間王大志幫她添飯，桂家姐妹來而復去，她卻全都視而不見，只顧著埋頭苦吃。

　　這種情形終于惹來了不少人側(cè)目，張萌本能地覺得不妥，雖然依舊饑腸轆轆，卻不敢再多停留。垂著頭從飯?zhí)枚愣汩W閃地出來后，她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怎么會鬼使神差一般踏上了出城的道路，直到城門邊小吃攤旁才被食物的香氣驚醒，立刻坐下來要了兩大碗加肉的饃饃吃下肚去，這才有余裕思考自己為什么來，到哪里去。

　　張萌舉頭看了看天色，又躊躇了片刻，終于還是舉步朝城外而行。

　　桂花居高臨下看地清楚，見張萌起身離去，她也霍地轉(zhuǎn)身，就要飛奔下樓。桂圓嚇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你身上沒事了嗎？這又是發(fā)的什么瘋？”

　　“來不及解釋了，”桂花急道，“你們先吃，我去去就來?！?p>　　桂圓松了手，但怎么肯讓她一個人出去，連忙跟上了姐姐，還不忘記回頭吩咐王大志，“你好好看著菜，等我們回來。”然后想想不放心，人已經(jīng)下了一層樓，還不忘回頭喊道，“不許偷吃！”

　　王大志楞了片刻，原地轉(zhuǎn)了兩個圈子，跺跺腳一發(fā)狠，終于還是扔了個銀錠給小二，飛快地跑下樓去追桂花和桂圓，嘴里嘟囔著，“還以為能來蹭吃蹭喝，結(jié)果還是我來會鈔。大爺我出了銀子，卻連點熱乎的都沒吃上，還有比我更慘的嗎？”

　　到了門外，早已不見桂家姐妹的影子，王大志左顧右盼一會兒，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忽然背后衣角被人一扯，桂花拉著他躲到了一個賣荷包手帕的小攤販身后，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出聲。

　　原來張萌剛走出幾步，又跑回來讓人切了兩斤羊肉，用荷葉包起來帶走，卻是差點和桂花迎面撞上。還好她心思不屬，根本沒有在意四周，只管把肉往懷里一揣，看也不看就大步出城而去。

　　王大志躲在暗處一眼瞧見張萌，頓時嚇了一大跳。他方才還在飯?zhí)美锖退谝黄穑粫汗Ψ虿灰?，張萌眼睛下面一圈烏青，臉頰上的肉竟然消瘦地凹陷了下去，只剩兩個顴骨高高地支楞著，瞧上去有些嚇人。

　　桂花輕輕地拉了一下桂圓和王大志，悄悄跟了上去。桂圓卻是回頭瞪了王大志一眼，連使幾個眼色。大考結(jié)束后她全憑一股興奮之情撐著，到現(xiàn)在還粒米未進。然后白白到明月樓聞了一圈酒香菜香，卻連個花甲殼都沒吃到嘴。現(xiàn)在看見張萌買肉，立刻覺得好生羨慕，就想示意王大志也去買一包白切羊肉給她帶著磨牙。

　　可惜王大志實在不是她肚子里的饞蟲，絲毫也沒明白桂圓的意思，只當她是在催促自己，連忙一低頭快步跟在桂花身后。

　　桂圓氣地牙癢癢，有心自己去買，卻又是個天生的路盲，生怕等下走散了找不到姐姐，只好也拔腿追了上去，心里已經(jīng)把不解風情的王大志罵了百八十遍。

　　王大志和桂花桂圓都是本地出生長大，他們拜入仙院前，王桂兩家更是在城外結(jié)鄰而居。饒是如此，城北對他們來說卻全然是一片陌生之地，竟然從來也不曾踏足。

　　原來葵英城倚天險而建，地勢獨特。城南景色秀美物產(chǎn)豐饒，沃野良田中點綴著山丘河流；城北卻窮山惡水頗為貧瘠，出了城門再向北數(shù)里更是一片綿長百里的天塹深谷，下面懸崖峭壁難以攀援。此處從不見出產(chǎn)靈藥仙草，倒是傳說崖底有食人的蠻荒巨獸，好在野獸不會攀巖，倒也沒法上來傷人。

　　許多年來，葵英城的人把這處深谷當作天然的垃圾場，什么穢物垃圾都往里丟棄。所以拾荒的和倒夜香的大都是住在附近，還有人沿著城墻開墾了些許菜田聊以糊口度日。年復一年，倒也積攢了些人口。

　　但是這里住地多半是苦哈哈的窮人，房子蓋地東倒西歪不說，道路都是泥濘骯臟，走起來要格外當心，免得踩到什么不好的東西。

　　張萌不管不顧腳下，埋頭走地飛快，好在北門外只有一條道路，筆直通向深谷，倒也不怕跟丟了。修煉之人奔走起來何等快速，一會兒功夫她已經(jīng)到了深谷邊上，然后毫不停頓地轉(zhuǎn)而向西，貼著崖邊就鉆進了一片疏林。三人只得也遠遠地跟上去，這里開始根本沒了道路，桂花還能維持儀態(tài)，桂圓素來毛糙，剛剛上身的蜜合色挑線紗裙上轉(zhuǎn)眼就被掛了兩個口子，還濺上許多泥點。她提著裙子踮腳而行，想起沒吃到嘴的花甲和羊肉，不禁悲從中來。

　　此時太陽漸漸西垂，樹林里被落日余暉照地光影變幻不止，向陽的樹皮反著金黃色的光，明亮地晃眼，背陰那面卻又迅速暗了下去。張萌的身影穿梭其間，被切割地迷離斑駁。

　　桂圓遠遠就看見一株數(shù)人合抱的大樹生在懸崖邊上，正好擋住張萌的去路，那傘形的枝葉有一大半都斜斜地伸在了深谷上方。張萌卻恍如未覺，毫不停頓地依然筆直向前奔去，在大樹前忽地身子歪了一歪，然后就消失不見了，連聲驚叫都沒有發(fā)出來。從后面看起來，就像是不小心撞到樹干失足跌落谷底，然后直接被這深淵吞噬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