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此去經(jīng)年
景泰十七年,清河書院,后山蘭亭。
如今夏末秋初,漫天飛舞的桃花梨花早已不見,只余綠意蔥翠的樹葉掛滿枝頭,綠葉掩映間青紅相間的果實圓潤可愛,微風中似乎已能品味到那清脆的香甜。
蘭亭的白玉欄桿間掛著遮陽的簾幕,此時湘簾半卷,微風過處,簾下垂著的銅鈴便發(fā)出細碎清脆的響聲,泠然悅耳。
一只白皙的手捻起一枚白玉棋子,“啪嗒”一聲輕輕落子,被另一手執(zhí)著的白色繡銀絲梅紋袖口微微晃蕩出一絲漣漪樣的褶皺。
“終于找見了?不枉我‘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卑滓鹿诱谔m亭中,照著一本古卷,與自己對弈。他的眉眼和順,唇角微微勾起,似乎在笑,話音亦溫柔,卻讓亭外臺階下的灰衣男子蘇旗渾身一凜,毫不猶豫立刻跪伏在地。
“屬下無能,請公子責罰!”蘇旗明白,他們被嚴加訓練,寄予厚望,卻從公子下令開始直至第三日午后才找見莫晴和吳聿珩的蹤跡,的確是無可辯駁的失敗。
白衣公子似乎真的笑了下,并沒有去執(zhí)黑子,反而再次捻起一枚白子,卻躊躇許久沒有落下。他凝定不動,像是靜止成了一幅美妙的水墨山水,蘇旗跪在太陽地下的石子路上更是大氣不出,額頭鬢角冒出汗水,流出瘙癢的痕跡,也并不敢擦。
終于,白衣公子落子,沒有管棋局,彎身從自己不斷微微晃動的衣衫下擺處抱出一只白兔來。他懷里抱著那雪白的兔子,輕輕撫摸它毛茸茸的長耳朵,一字一句慢悠悠開口:“今日天氣極好,我這白玉兒胃口也好,你有工夫,不若替它尋點百里草吃?!?p> 百里草只是一種普通的草,因長在后山的百里坡上而得名,只這百里坡說是個坡,確然不高,卻是真正的直上直下一塊峭壁,要在上面采草,實屬不易。蘇旗聽到他的話,卻沒有絲毫為難,像是很松下一口氣,拱手伏地,才退下去了。
白衣公子抱著兔子,像是入了定,又是許久沒有動,亦沒有說話,最后是那白兔忍不住了,蹬開他的懷抱跳到地上,他才回過神來:“小年糕,我明明知道明熹找晴姐找得快瘋魔了,還是決定不說出她的下落,這樣是不是太過殘忍了?”
一個瘦高的影子從蘭亭邊一棵桃樹后走出,原來此處并不止白衣公子一人一兔。
那人躬身行禮,再抬頭時容貌似曾相識,依稀是故人顏色:“當年在京城府里,莫姑娘對小人很好。小人見識短淺,也覺得好人應(yīng)得福報。再者莫公子和莫姑娘的關(guān)系,還有——小人沒讀過什么書,倒也聽過說書人本子里的一句‘情深不壽’——公子心善,自然是為莫姑娘和莫公子好的?!痹瓉泶巳吮闶侨昵霸诰煆埜驮穬?nèi)伺候過莫晴和莫晗的仆從小年糕張年。
“簡單的人,說的才是道理。”張瀛這次才真正微微一笑,將最后落下的白子周圍的黑子一一拾起。“但愿,落子無悔。只是我倒盼著,畢生也有一次情深——即便‘不壽’。”
“呸呸呸,公子怎么說這般不吉利的話!過了明日便是婚典,公子何須煩惱,圣上給公子賜婚,必定是天作之合。”小年糕躬身道。
“你確是個會說話的。但愿承你吉言?!睆堝唤?jīng)心將一把黑子放回棋盒,悠悠道。
莫晴從未設(shè)想過有一日,她會坐在灑滿溫暖日光的梳妝臺前,由著那雙溫柔熟悉、修長秀頎的手,替她輕挽云鬢,淡掃蛾眉。
那混亂不堪的雷雨夜竟然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凄風苦雨之后的艷陽高照,讓她即便過了三天,也還是難以回過神來。
面前的男子與她呼吸相聞,五官精致膚若白瓷,劍眉星目高鼻薄唇,俊美耀眼得令人目眩神迷。而此時此刻,微縮于莫晴瞳仁中的這個男子,笨拙而認真地替她梳妝,大半個時辰過去,終于勉強大功告成。
莫晴在吳聿珩長久的注視中偏過頭去:“我得瞧瞧,畫得這般久,可是在我臉上畫出朵兒花兒來了?”她螓首微揚去照一旁的銅鏡,因本只淡淡梳妝,絲毫壓不住頰邊羞澀的粉紅,動作話音清揚婉轉(zhuǎn),似她這般女子與心上人溫柔繾綣之時,端的嫵媚天然,無限可憐可愛。
吳聿珩看得砰然心動,忍不住就抬了她的下巴,輕吻她并未抹了胭脂的櫻粉唇瓣。莫晴久病,氣色著實不算好,這兩日因著高興,臉色紅潤目光晶亮,顧盼間亦有了些往日的飛揚神采,舉手投足間更添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嬌慵嫵媚。
兩人這幾日幾十個時辰時時刻刻在一處。莫晴身體虛弱,照顧她一絲一毫的小事,吳聿珩都親自細致地做,卻怎樣都覺得不夠,恨不得一夕辰光,將錯失的三年時光一股腦全部補回來。
為著不費光陰怕人打擾,一應(yīng)食物用具都由他的貼身小廝艾巳喬裝置辦,吳聿珩本身深諳追捕之術(shù),自然亦熟稔反其道而行之法。也是因此,加之并沒人想到失蹤的莫晴竟然就在離熹齋一街之隔之處,所以不單莫晗沒有頭緒,饒是張瀛派來的人訓練有素,也用了兩日多時間才找到蛛絲馬跡。
良久,忽然傳來遙遙的叫賣聲,莫晴推了吳聿珩幾下,他才放開她,似乎很有些意猶未盡。莫晴臉上紅云密布,耳鬢廝磨間方才本就攏得不甚牢靠的發(fā)髻散了,鬢絲微亂,偏過臉去不看他。吳聿珩憶起當年莫晴裝成華想容拼命破壞自身形象時候做的那些事兒,當年臉不紅氣不喘裝樣子,事到臨頭卻羞澀成這般,到底不過是內(nèi)心純凈的女子,心內(nèi)愈加柔軟。
叫賣聲漸漸近了,又遠了,再次近了,聲音也比之前更大起來。莫晴疑惑,回頭看到吳聿珩仍看著她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推了推他:“再不去,艾巳要急死了?!?p> 吳聿珩順手握了她的手在掌心:“給他歷練歷練又何妨?!闭f是這樣說,到底禁不住莫晴催促,起身去了。
不久回轉(zhuǎn)身來,莫晴已經(jīng)整理好了儀容,見他一手提著個大包袱,一手挎著個大竹籃走進來,竹籃里艷紅燦金,似乎還沉甸甸的。她好奇地迎到門口,看清那些東西是些燭臺、蠟燭、銅盆等物,甚至還有一副馬鞍。
莫晴有些莫名其妙,抬頭看吳聿珩,剛想問什么,就見他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深。莫晴眼角瞟見紅燭上金粉鑲嵌出的龍鳳呈祥,忽然明白過來,不由愣在原地,心跳如鼓,眼角酸澀。
吳聿珩看她如此,忙放下手里的東西,上前捧住她的臉,柔聲安慰:“這樣的日子,可不許你如此?!?p> “我……我從來不曾想過,會有這樣一日……我……”
“青青,都過去了。有我在,以后,你會好起來,一定會好起來。我們二人定會一生一世,永遠這般在一起?!?p> 莫晴被吳聿珩緊緊擁在懷里,耳畔的轟鳴同他的心跳合成共鳴,奇異地和諧起來。只是她心中除了喜悅,更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