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在搖晃,四肢無力,頭沉如山,眼睛上卻是冰涼冰涼。馬蹄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越來越近,緊接著,一個粗啞的聲音響起:“先生,已經(jīng)七天了,臭小子怎么還不醒?”
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身旁道:“風(fēng)寒侵骨導(dǎo)致舊傷復(fù)發(fā),能活下來已經(jīng)是萬幸,至于什么時候醒來,那得看他自己。”
“看他自己,那是什么意思?”粗啞的聲音急燥的問。
溫和的聲音道:“氣血淤積引發(fā)神不歸屬,他飛上那雪峰之顛已是抱有死志,哀莫大于心死,此乃心癥,又豈是人力所能挽回?”
“放,放……”
粗啞的聲音怒吼著,但卻沒將“放屁”兩個字吼出來,頓了一頓,嗡聲嗡氣地道:“臭小子大風(fēng)大浪經(jīng)得多了,鬼門關(guān)闖了無數(shù)次,砍下的頭顱都能壘成一座山,些許挫折又豈能打倒他?他說過,所有人都得活著,他還要娶我的女兒,他最重信諾,豈會說話不算數(shù)?如今鐘離城已然在望,懇請先生施以援手,無論如何也要讓他醒過來?!?p> “唉?!币宦晣@息:“此癥,金石之藥已然無用,或許就是這點牽掛,讓他活了下來?!?p> “子,子車。”
聲音從喉嚨里發(fā)出,卻卡在了嘴巴里,因為舌頭無力,阻礙了它鉆出嘴巴,而喉嚨上卻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楚,他無法回避,連牙齒都不能咬,竭盡全力的想抬起手,摘下眼睛上那冰涼冰涼的東西,誰知卻連一根手指頭也動彈不得。我,我這是死了么?魂不附體?若真是死了,為何卻能聽見子車的聲音?快到鐘離城了么?還剩下多少人?
“蹄它,蹄它,它……”
馬蹄聲去了,由近而遠(yuǎn)。
四周一派安靜,聽不見半點聲音,忽然,沉如千斤的眼皮上動了一下,清冷的手指與眼皮輕擦而過,那冰冰涼的東西隨即撤離了眼皮,在那一霎那,仿佛撤去了千斤重?fù)?dān),可是卻仍然睜不開眼睛。
“你醒了?”
“你死了七天,又活過來了,真是一個奇跡?!?p> “你不用說話,就算說話我也聽不見,此地仍是橫山走廊,離燕國的鐘離城還有六百里路程?!?p> 這是一個獨特的聲音,與方才那個溫和的聲音有別,它清清嫩嫩的,每一個音節(jié)都是清晰分明,非常好聽,就像是泉水一樣叮叮咚咚,他覺得有點熟悉,可是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或許,這樣好聽的聲音只會出現(xiàn)在夢里,一想到夢境,他的頭就開始劇痛,那是無以復(fù)加的痛楚,他感覺渾身都在痙攣,但實際上卻是直直的躺著,一動沒動,汗水很快便爬滿了他的臉。
一絲清香透過來,柔軟而又滑膩的絲巾輕輕的蘸著汗水,額角,臉頰,太陽穴,鼻尖,嘴唇上方,下巴,脖子,它溫柔的一寸寸拭過,清香一股股往鼻子里鉆。
“咳。”
那個溫和的聲音咳嗽了一聲,顯得很不安。
可是那人擦干凈他臉上的汗水之后,卻并未停止,清香越來越濃,一絲頭發(fā)墜在了他的鼻尖上,讓他有些癢,就在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一雙手按上了他的太陽穴,觸碰的那一瞬間,他渾身抖了一下,而那潤滑而冰涼的手指也抖了一下,隨即,它安定下來,輕輕的揉著。
“你不要去想,那會熬壞你的腦子。你也不用回答我,你什么都回答不了?!?p> “我們是商人,被你的下屬捉了,他們說他們是兇惡的強盜,誰走在他們的身旁,他們就殺誰,幸好我們還會點醫(yī)術(shù),于是,他們要我們救你,若是救不活,就會殺了我們泄憤。所以,你得活過來?!?p> 那聲音頓了一下,嫩滑的手指撤離了他的腦袋,那人仿佛伸了個懶腰,輕聲道:“把車窗打開一些,他有些氣悶?!?p> “諾?!?p> 車窗被“格吱格吱”的推開,清新而冷冽的空氣從窗外飄進(jìn)來,將那幽幽的清香沖淡不少,外面想必還在下雪。
一片雪花調(diào)皮的從車窗外飛進(jìn)來,就像長了翅膀一樣繞來繞去,想要落在他的鼻尖上,一支雪白而小巧的手伸過來,把它接住了,雪花很快融化在那掌心里。
“撲啦啦?!?p> “希律律……”
突然,外面響起了狂風(fēng)卷雪般的聲音,繼而,拉車的馬受驚了,不安的嘶叫起來,緊接著,一陣火氣透來,那無比熟悉的聲音響起:“咕咕?!?p> “誅邪,誅邪!”他在心里大叫。
“不急,不急?!?p> 那清嫩的聲音格外溫柔,而那雙柔滑的手又按上了他的太陽穴,輕輕的揉搓著,這人的手法很笨拙,揉得他又疼又癢,可是他卻說不出來。
“這是你的鳥嗎?它叫什么名字?那天,我看見你騎著它,飛到了天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鳥。”
“誅邪。”他在心里答道,那絲頭發(fā)又墜下來了,緩緩的掃著他的鼻尖。
“他們說它叫誅邪,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名字。你們?nèi)粽媸菑姳I,那它第一個該誅掉的便是你們?!?p> “我們是別無選擇,為了生存?!彼谛睦锓瘩g,他想,我們沒有了歸宿,也沒有了信仰,我們奔竄在這條路上,死亡的陰影如影隨形,我們別無選擇,要么殺人,要么被殺。
“你不要反駁,強盜就是強盜。然而,不可否認(rèn)的是,你們是一群很厲害的強盜,不僅打敗了聞名天下的鬼車軍團,擒了兩千個俘虜,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賣了,還活捉了老公輸,現(xiàn)在他還被你們捆著呢,或許你們想賣個更好的價錢。有時候,我真的不敢相信,但事實卻發(fā)生在我的眼前。就在三天前,路過焉國邊境,那個肥得像豬一樣的領(lǐng)主想要偷襲你們,卻反倒被你們剝了一層皮,我至今都記得,他的屁股上中了一箭,逃跑的時候,那支箭在他的屁股上晃來晃去,樣子很滑稽。哈哈?!?p> 這人笑了起來,很爽朗的笑聲。
“咕咕咕?!贝蠡瘌B一直徘徊在窗前,也發(fā)出了嘲笑一般的聲音。
“傷亡如何,傷亡如何?”他在心頭焦急的問,不知為何,他覺得這人能聽懂他的心聲,這讓人莫名其妙。
那人果然聽懂了他的心聲,重重的按著他的太陽穴,笑道:“你可真是一個奇怪的人,自己都死了一回,還在擔(dān)心別人的死活。放心吧,傷亡并不大,你的下屬很聰明,他故作不敵,引著那頭豬追來,等那頭豬拉長了戰(zhàn)線,然后聚集所有的力量調(diào)頭一擊,把那頭肥豬打得抱得鼠竄。不過,打跑了一只豬,后面卻來了一群狼,你想不想知道結(jié)果如何?”
“咕咕。”大火鳥代替他作出了回答。
那人道:“結(jié)果沒打起來,因為你們被我救了,我們是商人,商人一生都在和強盜打交道,強盜要的無非是錢財,只要給了他們足夠多的錢財,誰還會冒著生命的危險攔住道路?當(dāng)然,你們這群強盜除外,你們要的是一條路,活路?!?p> “你是誰?你是誰?”他在心里翻來復(fù)去的問,他知道那些攔路的強盜都是些什么人,豈會被錢財所誘惑?
“現(xiàn)在才想起問我是誰呀?那我偏偏不告訴你,我就是一個商人,被你的下屬捉了,和你生死與共。你別會錯意,你不活過來,他們就要殺了我。強盜啊強盜,向來都是恩將仇報?!?p> “你別皺眉頭,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說不定我們才是真正的強盜對嗎?”
那人仿佛生氣了,按在太陽穴上的手加重了力度,他處于水生火熱之中,偏偏還動彈不得。過了一會,那人又道:“燕京之虎,你可真聰明啊,不過,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一只慌不擇路而又膽戰(zhàn)心驚的老鼠,見誰,你都認(rèn)為他會給你一捧子,把你拍死在那骯臟而又渾濁的泥水里??墒?,你何不想想,一只老鼠,它有什么價值呢?除了一顆卑微的心,它一無所有,難道不是嗎?就算你飛上了天,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p> “一顆卑微的心?!彼澏吨?,羞愧著,像是被人剝光了衣服,赤條條的站在雪地里,而周圍卻聚滿了人,那些人都在指著他,嘲笑著他:‘看哪,看哪,一個傻子。傻子就是傻子,不論你如何掙扎,也還是一個傻子?!?p> 不,我不是傻子,我不是??!他在心里吶喊,僵硬的手指微微顫抖,汗水又從額頭上滾了出來,臉上的那道傷疤一抖一抖,略微上翹的嘴唇慢慢往下抿。
他快醒了,然而,卻是從內(nèi)到外的崩裂。
“公……不可激他?!蹦莻€溫和的聲音急急的道。
就在這時,手上一涼,一支清冷的手覆蓋在了他的手背上,那支手很明顯的顫抖了一下,仿佛受驚的小鳥一般,但是它卻定定的握住了他的手,輕輕的撫弄著他的手背,那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突,隱約可見里面滾動的血液,好似下一個瞬間,它們會破皮而出,肆意的噴灑。
“急什么?”
那人斥道,聲音無比關(guān)切:“我曾聽說過一句話,強人之所強,能人之所能,是在于內(nèi)心強大無鑄,而飽經(jīng)世態(tài)炎涼。虞烈啊,你既然能飛在天上,為何卻看不見九天之上的風(fēng)光?若有人笑你,那就讓他們笑去吧。梁上的燕子,怎會知道雄鷹所想?”
“為何我看不見九天之上的風(fēng)光?”在那支手的安撫下,他漸漸平靜下來,一陣茫然鉆進(jìn)了心里。
窗外的雪,更冷了。
一件溫暖的大氅蓋在了他的身上,那人替他掖了掖四角,不讓冷風(fēng)侵襲他,聲音平淡:“強盜啊,你活過來了,我就會離開,我不需要你知恩圖報,只需要你記住,老鼠和老虎,其實只有一念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