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楚樂?!?p> 眾臣之首的一位大人突然厲聲打斷,這人年紀有些大,頭戴烏紗,唇上蓄著一縷胡髯,暗紅色官服刺繡祥云騰蟒,腰貫玉帶,看上去官位至高,威嚴相當(dāng),“孟炙通敵叛國,十惡不赦,當(dāng)初你就為他百般開脫,如今皇上已經(jīng)定罪,鐵證如山,你還執(zhí)迷不悟,莫非與此事也有牽連?”
那跪著的少年抬起頭,慢慢地說,“皇上,臣并未背叛自己的國家,也堅信孟將軍不會背叛盈國?!?p> 這個叫慕楚樂的人,千亦瞧著他,適才他站立的位置以及官服的顏色紋樣,估測品級在這些人里應(yīng)不算高,他年方二十,就像在寧家老爺書房的窗外栽下的幾影青竹,蕭疏澹泊的身姿仿佛能招致清風(fēng)。
那位大人冷哼,“是否有罪,皇上早有圣斷,詔書已下,豈容你三言兩語顛倒黑白?”
“可案件尚存疑點,皇上——”
“皇上,”年長大人搶先對高位者拱手彎腰拜道,“慕楚樂倒行逆施、妖言惑眾,實與叛將孟炙有逃避不清的關(guān)聯(lián),臣請將他按同謀之罪論處?!?p> “皇上……”
赫連元決這許久才好似有了一點在意,他眉目未抬,音色沉緩若銅器輕擊,顫聲回繚,“太傅,今天就讓慕大人主持吧?!?p> 年長的太傅大人雖有些不滿意,但仍是恭敬行禮,“是。”轉(zhuǎn)而向下面跪著的人,“慕大人,這是圣上的恩典,命你來點第一把火,是讓你跟孟炙劃清界限,好自為之,還不快領(lǐng)命?”
庭下之人卻脊背僵直地跪在那里,脖頸如同被梗住。沖天的火光織成大網(wǎng)壓下來,他硬著薄削的身子,許久許久,都無法拜謝圣恩。
“怎么?你要抗旨不成?”太傅大人不善地瞇了瞇眼睛。
撐在地上的手指在磚縫里叩出了深痕,千亦似乎看到他身體的微顫,慕楚樂蠕動著唇,“臣……”
至交之情與圣命難兩全時,當(dāng)是最難的抉擇。
千亦在心里為他捏了一把汗。
“皇上,事到如今已是再清楚不過了,”太傅迫不及待地稟道,“慕楚樂分明與孟炙勾結(jié)一氣,而且時至今日仍不悔改,當(dāng)屬大逆不道!來人——”
眼見太傅大人就要代上行令,而高高在上的天子卻仿若對這一切漠然無視,千亦心里著急,這一刻竟忘記了清寒要她“務(wù)必小心”的警誡,一步便沖了出去。
“皇上請開恩?!?p> 她赫然立在庭院中央,雖不知道該怎么進諫,總之先學(xué)著方才太傅的樣子就對了。
寧千亦此言一出,在場文武眾臣皆倒吸一口氣,清寒猝然被這一下駭?shù)脺喩頉隽藗€透,他……他家小姐要干什么?
她慢慢抬起頭,太傅大人吹胡子瞪眼,一副絕難置信的模樣盯著她這不知哪片林子里冒出來、膽敢公然反駁他的歪脖樹,而看到赫連元決時,她怔住了。
九天懸掛的太陽,抵不上展現(xiàn)在寧千亦眼前炫目的景象。
當(dāng)今天子,一直冷眼袖手俯瞰人間風(fēng)波的神祇,因她的一句話,那仿佛世俗凡人永久都不會得到的注視,竟恩賜般地降臨在了她身上。
他目光明邃得異常,冷靜得異常,深遠得異常。
無數(shù)細碎的光亮飛箭似的折進他眼里,激起那瞳仁鋒銳如芒,卻又一閃而過,終究悉數(shù)沒入眸底更深的、冥夜駘蕩般的暗流中,轉(zhuǎn)作恒久的沉穩(wěn)不可測。
“哦,你也膽敢為叛將開脫?”太傅抿了抿他驚散的胡須,既是歪脖樹,看來欠削了。
“小人不敢?!鼻б喙Ь吹赝鲁鲞@四個字,“皇上容稟,小人并非要阻止燒掉這些東西,而是……”
她刻意一頓,見皇帝沒有阻斷她的意思,悄然松下繃緊的神經(jīng)。
太傅大人索性淡定,反正來一個斬一個,來兩個滅一雙。
“是家父在世時,曾十分中意孟府中的某樣物件,幾次在家中提起,但礙于不奪人所愛的堅持,父親一直不曾在孟將軍面前表露,現(xiàn)如今這些東西都要焚毀,小人雖無異議,但想著那件物品,心中不免遺憾,所以小人斗膽請求皇上,能否火下留情,將此物贈予小人,也算是對家父最后的一點慰藉?!鼻б嘀v完,自己心里都暗暗提了提,好在她這幾日也留意過這個時代的人怎么講話,措詞大致不會出問題。
“大膽!”太傅聲色俱厲,素來官儀穩(wěn)重的權(quán)臣而今都快要蹦起來一手指頭碾死她了,“朝廷欽犯的東西也是你想要就能要的?”
因方才一下沒拉住她,心里一萬遍懊悔的清寒,此時正準備拔劍自裁以謝寧家,他家小姐到底知不知道這樣胡鬧是要掉腦袋的?何況老爺幾時說過喜歡什么孟府的玩物?
眾臣間竊竊私語,俱都覺得這個毛頭小子實在膽大,更有甚者已經(jīng)抱定了皇上會懲戒他無禮犯上的想法,此時正露出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期待表情。
不料這次赫連元決卻極給面子,他鋒唇慢啟,“寧大人喜歡的,是哪樣?xùn)|西?”
“這……”千亦暗喜,垂首回道,“時隔有些遠,孟府這些擺件又繁多,小人一時也記不真切了。”
“皇上,依臣看他分明就是胡攪蠻纏拖延時間,理應(yīng)治罪!”一位大人也站出來請命,忙不迭跟太傅站成一隊。
“但是,”千亦接道,“小人還依稀記得父親講過是在孟府哪個房間看到的。我想侍衛(wèi)大人剛剛在搬動時必定是按每個房間將物品歸置到各箱子中的,不若將那個房間的所有物品都賜予小人,以免錯失,也可省去挑選的時間。”
太傅已經(jīng)由憤慨轉(zhuǎn)為不屑,“整個房間的東西?怎么,莫非被褥桌椅你也打算一并要走嗎?”
庭下竊笑。
千亦嘆口氣,“皇上、太傅大人,小人在父親彌留之際未能陪伴身邊,一直愧疚難當(dāng),無以釋懷,如今只想盡最大可能完成他老人家生前的一點心愿,也算對父親大人有所交代,萬望皇上及太傅成全?!?p> 無非是一間房間內(nèi)的東西,太傅暗暗忖度,悄然看了赫連元決一眼,見皇帝面上波瀾不見,也無慍怒之色,他斜眼去看寧千亦,“那如果這時間內(nèi),孟府的擺設(shè)有所變動呢?”
“那只能算天意,相信父親也會諒解的?!鼻б嘤职萘艘话?。
“準。”
天子金口一開,君無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