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老爺凄薄的面色由是更加慘白了,他接過下人遞上的巾絹掩口,抬了抬手示意千亦不用擔(dān)心。
良久,他氣息方平,“對了,傾尋,你這次是從京城回來,可有見到初兒?”
千亦斂去一瞬的悲傷,“嗯,我見過皇后娘娘,只是可惜沒能多聊,否則應(yīng)當(dāng)為娘娘帶回幾句話的……不過,”千亦想到皇上對皇后的關(guān)切,雖不顯于言語,卻是與旁人不同的,那溫情在帝王已是難得,她展了唇角,“娘娘神采照人,想必一切順?biāo)欤判??!?p> 顧老爺也欣然地笑笑,“聽說你不日就要去京城,幫伯父帶些東西給初兒可好?初兒好多年沒能回來,宮里雖是衣食無缺,她小時候最愛吃的那幾樣卻未必嘗得到啊……”
唉……千亦聞之一陣悲從中來。
她這次進(jìn)京沒準(zhǔn)兒是要坐牢的,皇后娘娘大抵是見不到了,不過托人捎些東西還是可以的吧?
她應(yīng)承,“傾尋愿意效勞?!?p> “環(huán)翠,”顧老爺吩咐下人,“你馬上去準(zhǔn)備。”
“是?!?p> “傾尋,煩請你在此稍坐,待置備齊全一并帶回去?!鳖櫪蠣斢终f,“讓玉玨帶你在府中各處轉(zhuǎn)轉(zhuǎn),初兒進(jìn)宮以后,你和千音也好多年沒來過了……”
他說到此處又有些感嘆,千亦也是黯然。
她起身一拜,“多謝顧伯父?!?p> 顧府的府苑移步換景,靈生韻起,千亦和清寒同玉玨一道游賞,遠(yuǎn)見青山涵水、群鳥和鳴,此間浮華與幽雅凝匯,盡覽園林之美。
這個玉玨約莫是打小伺候皇后的,見寧傾尋也不眼生,一路在他們旁邊興致勃勃地講解著。
當(dāng)她們走過一個月洞門,便是園子的一角,那里開了個小塘,引活水,植了白蓮,塘邊有一株小云松,半人多高,主干具有藝術(shù)感地半彎著,枝葉探出來,在小塘上遮起數(shù)片綠蔭,對面的墻上還有一樹薔薇,淡粉綽約,盈溢著少女的情懷。
水塘對面起了一座氣派精美的閣樓,由一座石橋架過去,雕幾塊花窗,嵌一節(jié)長廊,樓宇與水光相接,像一曲綿延的姑蘇詠唱,飲風(fēng)自嗟,玉露清愁。
相比顧府的廣廈華殿,這處就顯得小橋流水了,可千亦不知為何,竟生出些許熟悉感,她喃喃問道,“這是……”
“那就是小姐以前的閨閣?!庇瘾k說,“這是閣樓背面,以前小姐和千音小姐常常一起在樓上讀書作畫呢。”
千亦怔仲,原來是這樣。
靈魂殞滅,存蓄的記憶卻不會散,難怪她對人對事時時生出自己也不懂的感覺,難怪她會不由自控,原來那是寧千音執(zhí)念于心的存憶。
千亦打量這座繡樓,樓上可眺見顧府的大片景致,而樓下的一間房,窗欞外植了半面青竹,窗幔攏掩,恍然此間女子青衫隱現(xiàn)。
“那是小姐的琴室,還是原先的模樣呢?!庇瘾k見她目光所及,說道。
繡閣鳳幃深幾許,聽得理絲簧。
琴音或許還是從前,可是那身在宮中的人夙夜遙想的曲調(diào)?
*
待寧千亦回府,家中竟有客人。
她進(jìn)前廳,正與寧老夫人聊天的韓員外起身相迎,“寧公子?!?p> 喲,這是什么風(fēng)把他吹來了?千亦也不多禮,只沖他點(diǎn)點(diǎn)頭,“韓員外。”
然后便大大方方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寧老夫人微嗔她一眼,轉(zhuǎn)而對韓堃道,“員外切勿見怪,請坐吧。”
韓堃也不在意,“寧公子才氣過人,那日對藥蓮援手施救,在下感激,今日專程前來道謝。”
他示意身后的隨從將禮盒一個個打開,野靈芝活像一把小扇子,珍珠圓潤大顆堪比剝殼的荔枝,而最后一人呈上來,是幾株藥蓮。
“在下聽聞寧老夫人身體欠安,這藥蓮正宜補(bǔ)身,此外寧公子去京城路途遙遠(yuǎn),恐有飲食不濟(jì),且?guī)е@些以備不時之需吧。”
罩子放得還挺亮。她那邊剛說要是頂著四品京官的頭銜去韓府,保管風(fēng)一樣的韓員外把藥蓮捧上,居然圣旨還沒過晌,這邊廂韓堃就望風(fēng)而動了。
千亦偏頭看向清寒,清寒也會意地笑笑。
老夫人當(dāng)即謝絕,“員外不必如此,請收回……”
“欸,奶奶,”千亦打斷,“韓員外既是一番好意,我們何必不領(lǐng)情呢?”
“那好,”韓堃站起來,“在下就不打擾了,告辭。”
“且慢?!?p> 千亦喊住他,來到他面前,“世間第一好事,莫若救難憐貧。韓員外既得此珍寶,乃是幸事,但若能本著慈悲之心,濟(jì)世救人,方才不辜負(fù)上天予你一片恩澤,那便是極好的?!?p> 他面色隱約一變,半揚(yáng)的唇角僵了僵。
“另外,”千亦話鋒一轉(zhuǎn),“這藥的作用是防大于治,所以要提前使用預(yù)防,莫等病菌入里再去急忙施藥……這與平日要廣積善德的道理是一樣的,對吧?”
韓堃這下碰了個尷尬,無可對答,只得拱手,“多謝寧公子?!?p> 韓堃走后,寧老夫人無奈地看著她,“音兒,你實(shí)在不該……”
千亦鼓起面頰,“都要坐牢了,還不讓人吃點(diǎn)好的補(bǔ)補(bǔ)?。坷卫锟稍贈]人伺候了。”
老夫人愣了一愣,失笑,“音兒還在生氣么?也罷……奶奶許是老了,一味只知固守退讓,竟不如兒孫有勇氣?!?p> 見她還是悶悶不理,老夫人嘆了口氣,“你以為奶奶讓你去顧家只為問候么?”
她奇怪地轉(zhuǎn)頭。
卻聽老夫人道:“憑我們和顧家的交情,加上皇后娘娘與你打小的情分,今后你在朝堂上若有什么危難,相信娘娘會幫你的?!?p> 千亦驚訝,“您……您這是……”
老人目光慈和,“音兒說得對,你爺爺為盈國戰(zhàn)死,父親為公義盡節(jié),連我的孫女都知道君子當(dāng)有所為,我們寧家又幾時退讓過?”
“奶奶……”千亦哽咽。
倘她先前拼著一博是單單因?yàn)樽约翰幌脒M(jìn)監(jiān)獄,而這一刻,她分明感到一種世代承襲的使命感貫入心中。
非為富貴顯赫,卻圖為國為民、皓皓清白、形魄臨風(fēng),萬般無以折其傲然。
她好像霎時間明白了所謂文臣風(fēng)骨。
“跟奶奶來?!?p> 老夫人牽起她的手走進(jìn)內(nèi)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