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有猛烈的風(fēng)暴在老夫人面上席虐而過,她面色慘白,呼吸艱困,便是她素日來一如死水般的眼底也在這時動蕩不安。
她步履虛晃地走向千亦,接過折扇,將它緊緊握在胸口。
“你且去吧。”
住持這時走來,說道。
“師父,您不再收留我了?”老夫人面容悲戚。
“佛門并非避世之地,你既存著一念,當(dāng)自往之……”
最后幾個字音隨著她遠(yuǎn)遠(yuǎn)地離去零散在風(fēng)里,千亦甚至有些聽不真切,老夫人凝立長時,終向著那背影慢慢跪下。
千亦上前將她扶起,“老夫人,我們收拾東西回家吧?!?p> “東西都燒光了,還收拾什么?!卑咨佥W此時不冷不熱地說,一面小心地觀察著皇上的神色。
千亦卻不以為意,“我還保留了老夫人的琴呢?!?p> “哼?!卑咨佥W許久的憤懣現(xiàn)時才得以發(fā)作,“雕蟲小技!”
“比讓你去當(dāng)和尚好?!鼻б喾醋I。
“你——”
想這兩人,平日里雖不算謹(jǐn)言恭行,倒也得體知分寸,可今日這般無所顧忌地吵起來,毫不自持,令郁丞相深為不屑,他向赫連元決簡單地行了禮,便轉(zhuǎn)身走了。
赫連元決則以一種莫名的目光看著她們,似是隱約笑了笑,那笑容令千亦眼前一晃,忽有晴空下榴花開欲燃。
待她回神,圣駕也已軒然離去了。
*
文老夫人的事暫告一段,眼下卻還有一事,若無法圓滿,千亦便不能安心回京。
一日午后,千亦尋到城內(nèi)一條小街,盡處坐落的一方古舊小院,院門未鎖,中庭已有雜草生,千亦踏進(jìn)去,隱約聽得屋內(nèi)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哼念。
“……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
那聲音有醺醺的醉意,她嘆了口氣,只手掀了門遮,便有酒壺滾落她腳邊,宋玉卿衣冠頹喪地坐在地上,在他的身旁、書案邊凌亂地散著幾篇畫作詩稿。
先前雖也聽聞宋玉卿近況,但一見他這般模樣,千亦還是感到一口氣悶在了胸口。
聽到動靜,宋玉卿抬了抬眼,似乎辨認(rèn)了半晌,看是千亦,才抓著酒瓶搖搖晃晃地起身。
“寧大人,光臨寒舍……實在,怠慢……”
“我來看看你?!鼻б嗾f。
他笑,“宋玉卿區(qū)區(qū)賤命,煩勞……寧大人、慕大人幾番搭救費心,實是,愧不敢當(dāng)……”
千亦見往昔臨風(fēng)少年今落得這般潦倒,心中百般滋味,“你每日就是這樣?”
“莫思身外窮通事,且醉花前一百壺……”他不在意地將手中瓷瓶晃了晃,酒已空了,便隨手把瓶一扔,在屋內(nèi)遍地的空壺中找起酒來。
終于摸到了半壺,他雙手奉到千亦面前,話不成句地說,“救命之恩,無……無以為報,宋……玉卿在此敬大人……”
千亦沒說什么,接過酒壺飲了一口,宋玉卿便將余下的一飲而盡。
“苦酒傷身,憂思郁結(jié),不要再飲了。”千亦道。
“何妨?”
他見腳下一幅畫,彎腰拾起來,那畫上的人兒是他親手勾勒,明盈笑顏,仿佛從來不曾冰冷,他閉了閉眼,“天地一孤客而已……”
“若還有人關(guān)心你呢?”
千亦說著,門遮輕啟,一個小姑娘走進(jìn)來,手里端著一只長方木盒。
“瑜兒?”宋玉卿驚道。
“宋先生……”她只是見到宋玉卿的第一眼就已淚水漣漣。
“你……你可好?”
她用力點了點頭,“瑜兒得知殺害小姐的兇手得懲,得知宋公子安然脫險,瑜兒很好?!?p> “瑜兒在京中堂審的時候受了很重的傷,可身子剛能挪動就一定要來見你,沒法子,慕大人就差人送她來了?!鼻б嗾f。
“可是,宋先生,竟是不懂小姐的?!辫和斡袂洌靶〗阋恍乃?,只是得以生死相隨的人么?”
“我——”宋玉卿頹敗下來,“我不知……”
瑜兒咽下心頭的苦楚,將木盒捧給宋玉卿,“小姐的心意,瑜兒無法盡述……都在這里面,今日交予宋先生。”
宋玉卿的目光劇烈顫抖著,他身體無一不在顫抖,打開盒子,是那把畫傘。
他頓時涌下淚來。
畫傘用薄紗細(xì)袋封裹,宋玉卿取出,雙手握緊摩挲了許久,撐開來,紙傘內(nèi)里骨架處有一片小字。
見字如面。清雋的字體早已隨洛瞳雪的幽雅氣韻刻骨入心,宋玉卿看到筆跡痛不能已,任由傘骨的尖端刺進(jìn)掌心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
‘玉卿,從未敢這樣叫你,不知這柄傘有幸到你手中,那時的我們已經(jīng)用何種身份相對了。又或許你永遠(yuǎn)也見不到它,就讓它隨我隱秘的心事一并,湮塵歸土吧……’
他到這里已經(jīng)哭得看不下去,瑜兒只好接過,一字一字念:
“你困于雨中四處奔波,我困在雨外,無處可去。那時你這么說,也絕想不到這竟成了一句讖語吧?我終是被困局中的,看似錦衣玉食蔽風(fēng)蔭雨,實則最沒有自由,幸而你不同……事已至此,只道無緣,明日,我就要出嫁了……此生若能再次相對,經(jīng)年之后,希你還是那縷灑脫的風(fēng),玉卿,請記著,你是我那般渴求的隨性自由啊?!?p> “你們……在哪里找到它?”良久,宋玉卿啞聲問。
“彼時我們?yōu)榱税缸?,遍尋了洛家里里外外,待瑜兒來了,我便讓她試著去找,果然被她找到,洛小姐將它包裹仔?xì),埋在了你們曾探討詩詞,常常同坐的那棵槐樹下。”
“槐……槐……”宋玉卿低喃,肝腸寸斷,“懷……”
“宋玉卿,”千亦嘆口氣,“我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情,可你知道,你是洛瞳雪的向往,必要帶著她那未完的自由肆意活下去。我明白現(xiàn)下的吏治讓你幾次碰壁,心灰意冷,可消極避世非圣賢所取。真正心懷天下之人,若覺得國家不好,就去建設(shè)它,若苦吏治之壞,就努力考取功名,當(dāng)個好官,從你開始,治出一片清朗之世。你可知,你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你的盈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