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會稽飛行(二)
袁世凱稱帝前夕,他們在北京地方法院重逢。阿幽抗拒主人強(qiáng)奸而失手殺人,法官判定她正當(dāng)防衛(wèi)而當(dāng)庭釋放,卻被主人家的遺產(chǎn)繼承人,蒙古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帶走。
一晃兩年過去,他們都長高了,秦北洋變得更加強(qiáng)壯,阿幽已是含苞待放的少女了。
“居然故人重逢!你們先敘舊,我去寺院門口瞧瞧?!?p> 頗通人事的齊遠(yuǎn)山,提著槍便走出去了。
留在大雄寶殿的秦北洋,來不及跟阿幽噓寒問暖,先簡短審訊四個匪徒,才得知他們計劃在午夜動手撕票。山頂守衛(wèi)如此松懈,是因為絕不會有人想到,救兵竟然從天而降。
在上海待了五個月,身處海上達(dá)摩山的用人們中間,秦北洋已學(xué)會一口磕磕巴巴的吳越方言:“廂房里格老多古董是從撒地方來格?”
“挖……”
“挖墓?”
匪徒面面相覷地承認(rèn)。他們不但欺負(fù)活人,還欺負(fù)死人,兼營盜墓生意,挖出了南宋皇陵里的邊角料。不過,那些墓自古以來被挖過很多遍,寶貝所剩無幾。
突如其來,山門外響起激烈的槍聲。
秦北洋把匪徒們鎖住,讓阿幽躲在屋檐底下別動,他去山門口給齊遠(yuǎn)山幫忙。原來半山腰的盜匪大隊人馬,意外發(fā)現(xiàn)山頂多了個巨大的橢圓形的蛋,便上山來查看情況了。眼看匪徒越來越多,子彈嗖嗖地從他倆的臉頰邊飛過去。
屋頂上傳來錢科的叫喊:“飛艇備好了,我們快走!”
他倆一邊向外開槍還擊,一邊爬上飛艇吊艙。秦北洋讓阿幽先爬上軟梯,十四歲的女孩身輕如燕,很快鉆入吊艙。齊遠(yuǎn)山接著爬上去,最后一個是秦北洋,他打光了所有子彈。
美國技師起錨升空。此時風(fēng)向有利,飛艇漸漸離開會稽山頂。錢科打開螺旋槳,讓飛艇加速離去。底下傳來盜匪們接連不斷的槍聲。
技師警告一聲,軟式飛艇氣囊一旦被子彈打中,就會引爆氫氣,非常危險。吊艙已中了幾發(fā)子彈,幸好又一陣風(fēng)席卷而來,飛升到明月蓮云之間,超出了子彈的有效射程。
飛艇吊艙內(nèi),錢氏父子向秦北洋與齊遠(yuǎn)山鞠躬致謝。實(shí)在太擠,他們幾個像是被綁在一起一樣站著,被彼此骨頭硌得痛。美國技師說夜里無法分辨地形,不可能飛回上海,必須盡快找地方降落。而在黑茫茫的平原上,唯一有亮光的是紹興府城。
阿幽默不作聲,這飛艇讓她渾身發(fā)抖,秦北洋一路用臂彎護(hù)著她。飛艇越過古老的城墻,引起城內(nèi)百姓驚慌,無數(shù)人挑著燈籠出來觀望。技師和錢科一起操作,找到城中一片空地,府衙背后的大校場,四周還有燈光指引,徐徐降落。
齊遠(yuǎn)山第一個跳下地面,找到紹興城里的青幫兄弟,通知官府妥善保護(hù)飛艇。
青幫安排他們住宿在城內(nèi)的快園。園雖破敗,卻是張岱晚年落魄僦居之所,著有《快園道古》,各篇寥寥數(shù)語,卻如《世說新語》,博聞廣記,雋永詼諧。本地青幫弟兄多是搖烏篷船戴烏氈帽的艄公,打開陳年女兒紅甕缸,宴請客人痛飲壓驚。中國近代新文化諸有名人物:秋瑾、徐錫麟、蔡元培、蔣夢麟、周氏三兄弟悉出此城,男女皆性情濃烈,夢里江南亦能擲出投槍匕首,正如這酒、這蟹、這艄公好漢們……
秦北洋第一次品嘗河蟹,禁不住花雕的后勁兒,醉得一塌糊涂,不免英雄氣短。
天快亮?xí)r,酒醒了。
秦北洋打開窗欞,遙望山陰秋月。古時候,陸游、王陽明、徐文長以及張岱,都被這同樣的一輪月亮照過。
窗前出現(xiàn)一個小野獸般的影子,后面拖著條小辮子。借著尚未散盡的酒勁兒,他還以為九色出現(xiàn)了。秦北洋翻身跳出去,才發(fā)現(xiàn)是十四歲的女孩。
“阿幽,你怎么不睡?”
秦北洋脫下外套給她披上。兩人并排坐在臺階上,一起看粉墻黛瓦上的月光。
“哥,你一直沒問我,為什么北京一別,兩年不見,我卻在山頂上的土匪窩里?!?p> “想讓你休息好以后再說嘛?!?p> 其實(shí),秦北洋是不好意思問,他已不是小孩子了,也聽說過一些男女之事。十四歲的姑娘,被綁在土匪窩里,萬一發(fā)生過啥事情,問了豈不是戳人痛處?阿幽性情剛烈,當(dāng)年為了保全清白,不惜刺死了意欲奸淫自己的主人,這次要是去尋短見了咋辦?
“哥,我知道你在想啥,但我的身子還是干凈的,不信你可以來檢查。”
阿幽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吹氣如蘭地說,大辮子也垂落到他背后。
“你想哪兒去了?我……”秦北洋趕緊挪遠(yuǎn)點(diǎn),一時口拙,“妹妹,我為你高興!真心地!”
“北洋哥,還記得兩年前的冬天,在北京的法院衙門門口,我被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帶走,騎在駱駝上向你道別嗎?”
“一輩子都不會忘!”
“我跟著小郡王的駱駝隊,翻山越嶺穿過長城,走過積雪的草原荒灘,坐羊皮筏子渡過黃河。到了鄂爾多斯的第一天,正好碰上叛亂,好像是其他王子要爭奪王位,很多蒙古騎士來攻打王府。小郡王騎馬逃跑了,老王爺落入他們手里,王府里堆滿尸體。聽說駐扎在榆林的北洋軍來救援,叛軍逃跑時把我也帶走了?!?p> “嘿,阿幽,我第一次聽到你說那么長一段話。”
秦北洋還發(fā)現(xiàn)她說話變文縐縐了,河南口音改成官話夾帶幾句紹興話,過去的“俺”也變成了現(xiàn)在的“我”。
“這兩年走南闖北,不得不學(xué)會跟人打交道,我還自己學(xué)會了識字。不但會寫‘阿幽’兩個字,還會寫‘秦北洋’三個字。許多個晚上啊,我就一個人對著月亮,用樹枝在沙子上寫出你的名字。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p> “原來這是命中注定的一天啊。阿幽,后來怎么了?”
女孩淡淡地說:“叛軍想要逃亡外蒙古,我趁著他們看守不嚴(yán),就一個人逃了出來。我在草原上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鄂爾多斯該怎么走,走了很多天快要餓死的時候,有戶游牧民救了我。好心的蒙古老奶奶養(yǎng)了我?guī)讉€月,后來把我托付給跑庫倫的山西商隊。就這樣,我回到了內(nèi)地,先到山西,然后是河南老家。后來我跟叫花子們一起要飯流浪,冬天里差點(diǎn)餓死,夏天里又差點(diǎn)病死。但好像就屬我的命最大,別人都一個個死了,要么被人扔進(jìn)河里,要么被野狗吃了。只有我活下來了,從北往南穿越了整個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