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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心無我,云我無心

chapter8

云心無我,云我無心 清華少年 5170 2017-07-09 09:07:00

  *7

  瑓良站在一株挺拔的花楸樹下,頎長的身影安安靜靜地躺在小徑上,他聽到我的腳步聲便轉(zhuǎn)過身子,臉上浮出一抹如清水般的笑意?!鞍?,我們?nèi)ツ膬??”我站在他面前問,他比我高了整整兩個頭。此刻,他垂下頭來,那雙黝黑的眸子盯著我:“彌俚,你跟在我后面飛行,好么?”我木訥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只見他舉起禪杖,輕輕點(diǎn)地,鈴鐺嘩嘩作響,他倏地騰空而起,筆直得沖向云霄,我揚(yáng)起翅膀,朝著那個黑點(diǎn)追去。我們停在了一座高聳入云的城堡下面,古老神秘的深紫色城堡。

  “彌俚,記住,進(jìn)去以后,千萬不能飛行?!爆吜甲咴谇懊妫鋈晦D(zhuǎn)過頭來提醒我。“為什么?”我感到詫異。

  “站住?!币倭⒃诔潜ご箝T兩側(cè)身披銀色鎧甲的士兵雕像突然大喝一聲,它們身后的鐵質(zhì)翅膀揮舞著,仿佛厚厚的盾牌,擋住了大門上的鎖鏈?!翱捎心揿菏种I?”

  瑓良的手指在空氣中劃開一道漂亮的弧度,一片梅花瓣落在他的手掌心里:“我是靈的學(xué)生?!?p>  士兵的鐵眼掃過那片花瓣,笨重的頭顱“嘎吱嘎吱”地折下去。半響,它抬起頭來,望著我:“那么,你呢?”“千嶂的大嗣彌俚?!蔽依侠蠈?shí)實(shí)地回道。龐大的鐵翼咣當(dāng)咣當(dāng)垂了下來,露出了脆弱的鐵鏈,它們轟地一下跪在地上,響徹云霄的聒噪。沙啞的如同生銹的聲音:“少主子?!?p>  瑓良笑了,如同春風(fēng)拂面般令我雀躍。纖長的手指對著鎖鏈輕輕一點(diǎn),“嘎吱”,灰塵大片大片地飄下來,大門洞開。遍地的羽毛,金黃,朱紅,水綠,靛藍(lán)……七彩絢爛的羽毛靜靜地躺在地上,好似被人編織成了一席絕美的地毯。四圍的墻上掛滿了數(shù)不清的翅膀,它們離開了主人,在虛空中緩緩搖晃,悠悠地好似耄耋之人。

  “夫人在一百三十六層?!笔勘Ь吹馗嬖V我們?,吜键c(diǎn)了點(diǎn)頭,徑直向前走去,七彩的羽毛在他的腳下跳上跳下,烏黑如夜的袍子頓時璀璨奪目。我邁開步子跟了上去,轉(zhuǎn)角處是無邊無際的樓梯,往上看,只是黑壓壓的一片?!鞍?,若是飛上去會怎樣?”我記起了他先前那個無厘頭的提醒?!斑觥彼南掳蜎_著滿墻的翅膀伸了伸,平靜地說,“身體消失,翅膀,會掛在那兒?!?p>  “有人到過這座城堡的頂部么?”我問?!斑@樓梯是沒有盡頭的?!彼麚u了搖頭,腳登上一級又一級的臺階,“或者說,就算有盡頭,也沒有人能走完。”

  “就連霓旌也做不到么?”我愈發(fā)摸不著頭腦。“不能?!爆吜汲^頂上空深深看了一眼,低下頭,繼續(xù)留意腳下的階梯。

  我們不分晝夜,昏天黑地地趕路,如同曾經(jīng)的那三十年。走到最后一級臺階的時候,在我們的腳下的是一條古樸的長廊,依舊是滿目的翅膀,深紫色的墻壁。在長廊的盡頭,立著一個人。

  我的意思是,她確確實(shí)實(shí)是一個人。

  靈是我見過的最蒼老的人。矮小,極度瘦削,腰身比漓簌的占星禪杖大不了多少圈,一頭純白色的頭發(fā),及腰,亂糟糟的打成結(jié),似乎半個世紀(jì)都沒有梳理過,皮膚松弛,臉頰的肉下墜,如扎破了的肥大氣球呼呼地往外冒氣。長長的睫毛下,養(yǎng)在枯竭的眼眶里的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轉(zhuǎn)著,目光尖利如刃。她是個凡人。我驚訝地說不出話。

  靈蹣跚著慢悠悠地挪步走來,自始至終她的視線一直落在我的身上,蒼老的嗓音在狹長的走廊里回蕩:“冥嵬?”

  “老師——”瑓良喚她?!安槐亟忉??!彼哪樕嫌辛艘唤z笑意,緩緩地問我:“還能忍么?”我尷尬地舔了舔獠牙,抿緊了嘴唇。

  “不過,”靈終于將視線移向一旁的瑓良,“這些事情,我一個半入黃土的人,不想攪和。你自己說罷?!膘`的笑容不濃不淡。

  瑓良沉默下來,半響,他抬起頭,無可奈何地勾起唇角:“好吧?!?p>  “你也注意到了,我沒有翅膀,事實(shí)上,我一半是冥嵬,一半是狐犰?!爆吜碱D了頓,開始了他最長最長的敘述。

  我繼承了母親的血液,父親的尾巴。但我沒有尖利如針的鼻子,灰暗如塵的毛發(fā),蓬松碩大的翅膀。我是一個怪胎。我對血液沒有一點(diǎn)欲望,而且(他的禪杖輕輕搖晃,鈴聲清脆悲傷)我喜歡占卜。

  我的母親是霓旌龍尺最最小的女兒。她是冥嵬族幾千年來最為美麗的女子,但生來嬌慣,腦子拙笨,空有一身蠻干的法術(shù)。龍尺當(dāng)初站在沁水湖的中央,揮散開經(jīng)久不滅的霧氣,為她的降生洗禮,他叫她龍娙。龍尺很疼愛她,即使在日后知道她的天資平平后,龍尺臉上那份微笑從未消減過分毫,那笑容就是他對著長子龍軒都未曾展現(xiàn)過。龍尺老了,他只是慶幸自己的這份爾虞我詐終于沒有傳承給最后一個子女,他自大又自私地充慣著龍娙,滿心希望著挽回兒女們的和諧。

  我的父親是狐犰前任旦夕稼穡。他是狐犰族最好的占星師,他為狐犰族占卜,忠心耿耿地為族王賣命。這是他一生的宿命。他出生那天,狐犰族王把那根聞名天下的昊夬禪杖賜給了他。他天資卓越,生性高傲,不屑與同輩交往,說話時語氣中夾雜著清晰可辨的高屋建瓴的輕蔑。在這個世上,他瞧不起任何人。甚至是狐犰族王。

  那年,父親期頤,正好成年。狐犰族選拔旦夕,各個部落挑選出過去幾百年最杰出的占星師參加競選。淺應(yīng)狐犰族王的邀請前來觀戰(zhàn)。那年,淺九十歲。巫靈族王當(dāng)時已向天下宣布,只要淺滿了期頤,便繼任下一任族王。

  比賽中,父親一如既往地高傲,他甚至要求不使用昊夬禪杖進(jìn)行占卜。狐犰族王要求參選者們預(yù)測出狐犰族下一年每一天每時每刻的具體天氣情況。父親最后一個占卜。先前的那些參選者要么占卜錯誤,要么太過粗略。父親太高看自己了,他失去了昊夬如同失去了眼睛,他怎么也看不清星象的異動,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如同惡魔一般纏繞著自己,他從未如此慌張。最后,淺站了起來,手一揮,將昊夬禪杖送到了他的身側(cè)。他一下子惱羞成怒,沖著淺怒吼一聲:“請不要侮辱我。”淺一直掛著波瀾不驚的笑容,神態(tài)自若。父親終究是用昊夬禪杖完成了所有的占卜。狐犰族王看著淺,問道:“他占卜的,完整么?”淺再一次站了起來,往天上瞥了一眼,微微笑了:“完整,但,不細(xì)致?!彼龑⑺z漏的星象補(bǔ)充了出來。

  后來,淺經(jīng)過稼穡身邊時,輕聲呢喃:“侮辱,是對等的?!?p>  父親病倒了。他醒來時,第一眼望進(jìn)一對極深極深的眸子。淺垂下了頭,長長的頭發(fā)映著燦爛的陽光泛著麥田般的金黃,她的神色中滿是欣喜和愧疚。淺認(rèn)錯了,她的那張清秀的臉終究是打動了父親。

  父親留下了她。他們一起占卜,一起窺視過去,一起展望未來。

   那年,淺九十七歲。她走到他跟前,含著淚,七年來頭一次流淚。父親手足無措,淺伏在他的耳畔哽咽著:“稼穡,王要我回去?;蛟S,直到接任,才能再見你了。稼穡,千萬要等我?!备赣H一生都難以忘卻那天淺的苦苦哀求的表情,仿佛在央求仇人放一條生路。

  那天晚上,父親獨(dú)自站上大殿頂樓,仰望著浩瀚的星空,昊夬禪杖踮著腳尖不停地?fù)u擺。淺離開后的第二天,狐犰族王命令他出使冥嵬,族王板著臉,嚴(yán)肅地說:“你是旦夕,要時時刻刻為狐犰族著想?!备赣H就這樣踏上了前往冥嵬族的道路,他走了整整兩年,他遇見龍娙的時候正正好好一百零九歲。而龍娙滿了期頤。

  龍娙第一次在全族人面前露面,她活潑大膽,沒有絲毫生澀,族人們跪倒在地上,不敢直視。父親就這樣立在人群里,他已幻化作人形,身材魁梧,五官端正,手執(zhí)昊夬,烏黑的長袍在身后飄揚(yáng),如同秋日黃昏中的落葉。

  龍娙坐在攆車上,扭頭對龍緋說:“姊姊。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p>  他們一見鐘情。

  在愛情面前,理智手無寸鐵。

  一年后,父親踏上了歸途。途中,他收到了淺的來信。信上短短一句話,深深扎進(jìn)了他的心臟——旦夕大人,我恨您。

  他慌張起來,如一頭找不著北的小鹿,她占卜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父親悲傷地回了族,整日整夜地閉門不出,恪盡職守,終日為狐犰族占卜,門童伏在他緊閉的房門上,靜心傾聽他的占卜結(jié)果,然后轉(zhuǎn)述給狐犰族王。族人們擔(dān)心他,去找族王,長跪不起:“偉大的王啊!您去看看旦夕大人吧,或許他會聽您的。”族王輕輕搖了搖頭,眼眸深邃如漆,他平靜而冷酷地告訴他們:“只要他時時刻刻為狐犰族著想,盡一位旦夕的職責(zé)。他干什么都是自由的。”父親就這樣把自己關(guān)了三年。

  漸漸地,在狐犰一族看來,這位偉大的旦夕大人是神秘與天賦的象征,是一個身在暗處但不可或缺的大人。

  時間是最偉大的魔術(shù)師,它可以抹掉一切,可以改變一切,可以讓似曾相識變?yōu)槊婺咳恰?p>  他一百一十五歲的時候,打開了房門。花楸樹葉灑落了一地,赤崁鳥哀鳴著孤獨(dú)地飛過,眼前的景色蕭瑟寂寥。

  門童呆呆地立在門口,靈魂出竅。他望著自己三年未見的主人——一席黝黑的破爛長袍,依舊尖利的鼻子,尾巴托在地上。風(fēng)輕輕吹著,長長的頭發(fā)將他包裹起來,如同蠶躲進(jìn)了繭。

  “孩子?!彼⒅T童喃喃道。眼神飄忽空洞。

  第二天,冥嵬族的使臣撲扇著翅膀匆匆趕來,他跪下來,將懷中的包裹呈給狐犰族王。包裹里是一個既像狐犰又像冥嵬的嬰兒?!斑@是我族少主子龍娙的孩子。她臨終前囑托過要將這孩子送還給旦夕大人?!?p>  父親拖著長袍,拄著禪杖緩緩地走了進(jìn)來,他的尾巴替他挽起了滿地的頭發(fā)。他接過孩子,轉(zhuǎn)身望向使者,問道:“她可有說過什么?”使者彎下腰,恭敬地回答:“少主子讓我轉(zhuǎn)告旦夕大人——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p>  父親立在原地,呆滯地望向無邊無際的天空。他朝著族王深深地鞠了一躬,離開了。當(dāng)他轉(zhuǎn)過頭的時候,臉上掛滿了淚水。

  人面不知何處——你去了哪里?

  綠波依舊東流——我依舊愛你。

  后來,我的父親就失蹤了,無影無蹤,拋棄了狐犰族,拋棄了我。

  “這幾百年里,我一直都在找他?!爆吜即瓜骂^來,良久,淡淡地笑了,“但是,沒有任何結(jié)果?!?p>  “彌俚,我告訴你這些的目的,是希望你能夠幫助我,畢竟”他的眸子里倒映出我的臉,“你是冥嵬的大嗣?!?p>  靈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沒有溫度的笑容:“狐犰和冥嵬是世代的宿敵,瑓良像他父親一樣擁有卓越的占星術(shù),但是由于他的身世,他注定要受到狐犰族人世世代代的詛咒,注定在這兩個族里斡旋,茍延殘喘。他去不了凡世,而你,身為冥嵬族的大嗣,或許會有機(jī)會到凡世看看。而,通往凡世的入口,就在這座城堡里。我,是自愿至死都守在這里的,守欞人。”

  “這座城堡里有上千萬扇窗戶,可以通往任何地方,只有守欞人才清楚哪扇窗戶通往凡世的?!被秀敝g,靈的聲音空靈起來,如同山谷中孤獨(dú)的笛聲。

  “彌俚,有人在城堡門口喚你。”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這是我和你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我離長生天不遠(yuǎn)了,你不是能夠令我安心的孩子,你去凡世的時候?yàn)槟阏鲁岚虻娜艘沧⒍ú粫俏??!?p>  瑓良選擇留在靈的身邊,陪她度過最后的幾年。我走過成群結(jié)隊的翅膀,踩在五光十色的羽毛上,推開了大門,瞥見兩側(cè)的士兵雕像,它們嘎吱低下了脖頸。

  站在門外的是烏奈。他執(zhí)著光亮的長劍,跨著赤色棗紅的秋令御馬,眉宇間有一抹英氣與警覺?!吧僦髯幼屛襾斫幽!?p>  我輕輕呼喚:“嫣然?!?p>  很快的,她扇著天藍(lán)色的翅膀從天而降,她跪下向我行禮。我吩咐道:“把我的翅膀變回來?!彼⑵鹕?,伸出纖細(xì)如玉脂般的手指,長長的指甲在虛空中劃了幾道。兩只小小的,火紅的翅膀又生機(jī)勃勃地開始撲打空氣?!吧僦髯?,是瑓良帶你來見靈的?”她的語氣恭敬冷漠。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問:“你怎么知道?”“靈是我的老師?!彼脑铝另镉吵鲞@座城堡向陽投下的背影。

  秀凈殿門口,雪央坐在七弦琴旁,垂著頭彈奏。琴聲悠揚(yáng)縹緲,俍霍草輕輕搖擺著身軀。她抬起頭,短發(fā)撓著耳梢,眼睛里像是浸著碧玉,她望著我從天墜落,臉上一片柔和,一如之后的二百五十九年一樣,她的聲音伴著琴聲穿來——我在等你,娃娃。

  我始終彈不好七弦琴,一如我始終無法平復(fù)的心境。赤崁鳥向死而生,俍霍蟲破苞而出,花楸樹下徘徊的琴聲,沁水湖上經(jīng)久不散的迷霧。一切的一切,重復(fù)著昨日,重復(fù)著往昔。然而,時間在流逝,它永遠(yuǎn)是那個最精明的人。

  已涼四百二十四年,龍緋牽起了立在沁水湖畔的雪央的手走進(jìn)了湖心。她們在白嵐中穿梭,腳下是層層漣漪,閃耀著如冰凌般的光彩。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明白,將要發(fā)生什么。歷來能夠走進(jìn)沁水湖中央的,只有霓旌。

  雪央獨(dú)自從湖心走了出來,清秀的臉頰如同一塊玉石,沒有一絲血色。她的神情里充滿了迷惘和恐懼,她的步履很慢,沁水湖水溫順地在她的腳下流淌。

  “少主子?!彼腥硕脊蛄讼氯?。害怕,激動。雪央目視著前方,視線筆直,沒有曲折,時間在那一刻定格。

  岸邊,是我。我也跪了下去,抬起頭望著她:“雪央,恭喜你?!?p>  雪央朝著我笑,有一剎那,她的笑容里滿是慘淡與絕望。她背著陽光,煞白的翅在湖面上投下一圈又一圈的陰翳,嘴角的笑黯淡,她平靜地飛走了。第一次,她沒有等我。

  秀凈殿里,只有我和她。

  她的懷中是一堆混雜的草藥,腳下是已細(xì)心理好的草藥。她垂著頭,如同一個年邁的老人在晚霞的照耀下挑著針線,露出淡然安詳?shù)谋砬?。她收起了爪子和翅膀,像一個凡人般,慢條斯理地對既定的命運(yùn)無所抗?fàn)帯N易谒龑γ?,凝視著她。突然,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張熟悉的面孔,殘余的淡淡的血跡,眉眼處一條蜿蜒的傷疤,濃烈的憂傷如同烈酒灌滿了心田。那是驀然。我鼓起勇氣,默默地握緊了拳頭,聲音止不住地發(fā)顫:“雪央,我好害怕?;蛟S,你不適合成為霓旌?!?p>  她沖著我笑,溫和如十里春風(fēng):“我不適合?!?p>  光陰如同一位駝背的老人,滿目瘡痍。他在走,不停地走。拄著拐杖,執(zhí)著唯一的信物走向死亡。

  原來,歲月也可以漫長得如同慢性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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