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節(jié) 焰騰(3)
文敏行搖頭苦笑,杜停杯現(xiàn)在武功通神,忘情天書獨(dú)步武林,自己所委托他的三件事,杜停杯不管多么艱難都為自己做到,甚至不惜違背一貫的做人原則,冒充至交好友司空弄月去偷取太后的詔書。
可自己的百般籌謀,千種計劃,到了今日不過是過往云煙。還什么召集黨羽各種籌謀,到頭來還不如學(xué)元恒去了潮州教化一方百姓。嶺南雖苦,也勝過在這里等死。
“其實啊,這天底下的事,歸根結(jié)底就是四個字,不進(jìn)則退?!蔽拿粜锌嘈χf:“自打圣后之后,我們文家當(dāng)不了天子,那就是死路一條,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qū)別而已?!?p> “天下哪有平白享受的富貴,”文敏行喝了一口杯中酒:“我讀史書,追隨漢高祖建國的列侯,最終傳國到漢滅的只有蕭何和曹參,剩下的一百多人全都國除失爵。而兩漢的外戚們,縱然能夠跋扈一時,最終也難逃衰落覆亡的命運(yùn)?!?p> “開國時立功的功臣與姻親尚且如此,那些權(quán)臣們也多半是要出事,漢武帝雄才大略,侍候他的丞相又有幾個善終?霍光之于宣帝,不可不謂情深義厚,最終也難逃身死之后族滅的下場。你所深恨的韓崗,恐怕也在想著如何保全家族急流勇退?!?p> “身為皇帝又如何呢?就說前朝,覆亡的時候,那些宗室被各路龍蛇當(dāng)做豬狗一樣在殺。圣后當(dāng)政的時候,李氏不也是被我們文氏找個由頭就誅殺全家嗎?權(quán)勢這個東西,我早就看得分明。”
“就說我們文家,是敗于今日嗎?”文敏行心中愁腸百結(jié),“圣后不能代替李氏的那一天起,我們就敗了。三年前魚輔國帶兵進(jìn)城殺了晉王,我們就等于亡了。晉王那可是外朝都認(rèn)可的皇長子,魚輔國動動手指就叫神策軍的驕兵悍將給殺了。”
“魚輔國偏偏留著我們,可笑我那傻妹子還以為她是圣后,說到最后,她與現(xiàn)在清涼殿里的皇帝又有什么區(qū)別?崔琦他們那些妄人還以為可以青云直上,殊不知是給魚輔國和韓崗做了掩護(hù)。弄得皇帝也恨,讀書人也罵,老百姓都知道我們是禍國的魁首,被人家架在火上烤而不自知。”
“外面看著我們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不過就是個空殼子罷了??尚ξ疫€不自量,還以為可以對弈幾把,留個體面地退場?!蔽拿粜行χ鴵u了搖頭,一行熱淚從眼眶中滾出:“時也命也,終究是劫數(shù)難逃。大虞這一顆將要枯死的大樹之上,附著我們這些快要跟著樹一起死的枯藤,上面攀附著些許由之、王恭之流的蟲豸。到了野火焚原的時候,大家一起燒個干凈?!?p> “就說現(xiàn)在這些摩尼教徒進(jìn)京吧,朝廷上上下下怎么說?都說是我文敏行干壞事,京兆二十多縣的縣令都是文黨,我命令縣令們故意放摩尼教徒進(jìn)京。”文敏行大笑數(shù)聲:“就是我讓那些縣令去攔摩尼教徒,他們有那個本事能攔得住嗎?”
“鄭國渠、白渠來不及修,是文黨禍害的。府庫空虛,那是文黨浪費(fèi)的。吐蕃防秋防不住,是文黨內(nèi)耗導(dǎo)致的。下邊的藩鎮(zhèn)作亂,是因為文黨弄權(quán)。我怎么不知道我本事這么大呢?我要有這本事,我至于被一個黃口小兒,幾個閹宦豎子弄在這里?”
杜停杯接著在那里飲酒吃菜,他不是文敏行的朋友,也沒有心情聽他在這里抱怨。
虞朝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完全歸咎于文黨是不對的,但是要說文黨在這里面沒份,那是糊弄鬼。文敏行救了杜停杯一命,現(xiàn)在杜停杯還文敏行一條生路,如是而已。
“韓崗為什么能立而不倒?還不是大虞上下誰治國都不如他嗎?裴度和李吉甫有治國之才,為啥不能執(zhí)掌中樞,這就要去問問死了的神皇帝和活著的陸贄了!我就不明白了,誰都是顧著自己的私心,怎么到了我們這就成罪了!”
“這權(quán)勢富貴,我那傻妹子能害了親夫,去引誘兒子。李旭那個黃口小兒能聽了閹奴和李紳那個幸進(jìn)小人的話對付我這個岳父。韓崗多明白的人?還不是為了子孫忙忙碌碌,拼命自污。都是這個害人啊!”
“權(quán)勢害不了人,富貴也害不了人,權(quán)勢用好了能利國利民,富貴也可以用來賑濟(jì)孤苦,我的好恩公啊?!倍磐1殖粤艘粔K豆皮嘲諷道:“害人的是你,是許由之,是王恭,是崔琦,是你們這些帶金魚袋,穿紫穿紅的貴人害人罷了?!?p> 文敏行也不理杜停杯的譏諷:“你看吧,我們文家完了,他們李家也要跟著陪葬。這白玉京里的蕓蕓眾生也要跟著陪葬。一把火燒過去干干凈凈?!?p> 摩尼教想要干的大事,那些胡商如何輔助摩尼教,有多少漠北的高手潛入白玉京,還有偷運(yùn)進(jìn)來的鎧甲、軍械,文敏行心里門清。
朝廷里明白的人更不少,可他們都是一樣的放任,一樣的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錢袋子、印把子、肚兜子比什么都好,什么家國天下最后都是狗屁。誰愿意去跟掌握著胡商和愚民的摩尼教去頂牛?不怕摩尼教的報復(fù)?
現(xiàn)在好了,摩尼教要造反,大家跟著白玉京一起化為灰燼吧。文敏行裂開嘴笑了笑,他都布置妥當(dāng)了。
“我不用你救我,停杯,我早就該死了。”文敏行說道:“如果我死能讓明堂宮跟著我陪葬,那挺好的,多風(fēng)光?!?p> “你死不了?!倍磐1瓝u了搖頭,“明堂宮也不會燒。”
文敏行瞇起了眼睛,死死盯著杜停杯,他一直看不透杜停杯,因為他是個半吊子俠客,還是一個純種的儒生,信奉公羊?qū)W的儒生。
連云寨大當(dāng)家的做了一個割喉的手勢:“你信死后像那些道士禿驢說的那樣,有什么阿彌陀佛西方極樂世界,太乙天尊東方長樂世界嗎?我在廷獄里死過一次,那些都是編的,空的,狗屁?!?p> “死太舒服了。什么雄圖霸業(yè),奪妻之恨,殺子之仇,鶼鰈情深,父慈子孝就都沒了,通透了。活著才難?!倍磐1嬃艘豢邳S酒:“就說你那妹子,給人軟禁在明堂宮自己住過的房間里,大朝會的聲音每天早上都能傳到耳朵里,一睜眼就是云端墮落到泥底的感覺,監(jiān)視自己的大敵是自己曾經(jīng)的心腹,最后還要成全皇帝仁孝的名聲?!?p> “這才是活地獄,一刀殺了她都比這樣活著舒服?!?p> 文敏行無語,他有些惶恐,周國公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命運(yùn)似乎并不能輪到自己做主。
“你安排去刺殺神策軍、天威軍那些帶兵校尉的死士已經(jīng)被我的人給殺了。宮城含光門的守門宦官和管安華門的校尉都是你的死黨吧,我也派人殺了?!倍磐1p描淡寫地對他的恩人說道:“至于你安排下放火焚燒太倉庫、左藏庫的人,也都被我給殺了。”
文敏行早就安排下死黨,都是他隱藏極深的棋子,準(zhǔn)備借著摩尼教作亂的機(jī)會趁火打劫,為摩尼教添添聲勢。文家是完了,虞朝就是最好的陪葬品。
程奇力武功高,可下面的人馬還是要那些校尉們統(tǒng)領(lǐng),將校尉們刺殺,那就是相當(dāng)于一個人斷了骨頭,怎么也使喚不靈自己的手指,禁軍的那些兵馬也是一樣,摩尼教的勝算便多了三分,造成的破壞也就多了五成。
含光門一開,摩尼教就能不必攻打三丈高的宮墻,直接沖進(jìn)宮里去,攪他個天翻地覆。
安華門是城門,摩尼教如果不能成事,文敏行也給他們留了退路,只要沖出安華門就能將周圍各縣弄得赤地千里。
太倉庫和左藏庫都是朝廷的府庫,里面的財帛糧食,都是朝廷的命根子。
文敏行布下的最重要的三步棋,竟然全給杜停杯窺破并下手破壞,周國公頓時如墜冰窟。
“你圖什么?讓李旭封你做大官,恢復(fù)你京兆杜氏的顯赫名姓,還是幫你找韓崗報仇?”
杜停杯看文敏行的眼神從驚愕變?yōu)獒屓弧?p> “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倍磐1剑骸叭嗜酥臼?,有殺生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于你而言,只有你自己是人,你生育的女兒,豢養(yǎng)的死士,羅織的黨羽,都是工具,白玉京中的百姓都是草芥塵埃?!?p> “對我而言,你們這樣的人不過是豬狗,蟲豸。天下的蕓蕓眾生,白玉京中的黎民黔首,他們才是人?!倍磐1f道:“摩尼教那些雜胡和你們這些蟲豸要害了這些百姓,我杜某決不答應(yīng)?!?p> 瘋子、書呆、腐儒,文敏行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說這杜停杯了,挫敗感像是一座大山一樣壓斷了文敏行的脊梁。
“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所以那三件事無論多么違心我都給你做了。我也不會讓你死,我會帶你走,廢去你的武功,派人監(jiān)視你,讓你去挖渠,去開山,一點一點為自己造下的孽還債,看著你的文家如何覆滅。”
文敏行怒火攻心,他再也忍耐不住,左掌一翻含恨出手直擊杜停杯胸口,他早忘記了杜停杯的武功有多高,早忘了現(xiàn)在的處境,只想就此殺了杜停杯,一泄心頭之恨。
然而他并沒有往前走一步。
仿佛陷入了夢魘中一樣,文敏行對身體失去了控制。
時間好像都停滯了,天地宇宙似乎對于文敏行來說凝結(jié)在了這一瞬間。文敏行呆呆的立在那里,他看著杜停杯緩步走到他身前,伸手在他身上點了幾下,苦修多年的真氣就這樣一點一點消失,彌散。
驚駭、絕望、懊惱以及深深的無力。諸多情緒在文敏行心中煎熬,他眼睜睜的看著杜停杯在自己彈指眉心一點,徹底的昏死過去。
等到黃士良帶著甲士們趕到,軟禁文敏行的小屋內(nèi)只有一壺殘酒,兩個小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