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公子生氣了。
我透過還沒完全閉合的眼縫兒,有些悻悻地想,董公子這么生氣,莫非是在怪我驚嚇到了他的小金魚?
蒼天可鑒,這并非是我李四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故意把董公子說得這么小肚雞腸的。
實在是我又忍不住想起前了幾天我不小心踩壞了董公子的萬年青,董公子氣得好幾天沒有搭理我,甚至連這次出門都不告訴我。
就算去除這樁事件再往前追溯,也是每每我不小心弄壞了董公子的東西,董公子定是要同我生好幾天悶氣,等氣消了才肯再坐在門前讀書給我偷瞧的。
是以此時盡管我在水里站著很冷很冷,但隨著董公子的眉毛越皺越厲害,生氣越來越嚴(yán)重,我還是沒出息地裝不下去了,重新睜開了眼睛,腆著老臉問董公子:“董公子,你怎么……怎么回來了?”
問完之后,我又恨不得掘地三尺鉆進(jìn)去,或者干脆咬舌自盡。這討厭的小筑,說什么董公子上京城考功名去了,又誆我。
“李四喜,上來?!?p> 果不其然,董公子生氣了。
董公子一生氣就愛連名帶姓的喚我。
冬至剛過,這時節(jié)便冷的要命。水塘里的水雖淺,但到底抵不住這刺骨的寒意。
我早已在水塘里凍得瑟瑟發(fā)抖了,聽此忙不迭地搓著胳膊朝岸邊走去。只是走著走著,眼前忽然多出了一只雪白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來。
我識得這是董公子大發(fā)善心伸出來的手,心下歡喜正要一把攥住。
耳邊董大叔不高興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李姑娘……”
我哆嗦了一下,將將伸出去的手,就這樣又快速地縮了回去。
董公子素有寒疾在身,不比我這壯實的身子骨抗凍,萬一他被染上風(fēng)寒就麻煩了。
不說董大叔緊張得很,我自然也不愿董公子因我而受到一星半點(diǎn)的傷害。
董公子隨后也就收回了他那只金貴的不得了的手,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朝董大叔安慰道:“阿爹,不礙事?!?p> “什么不礙事,這丫頭在水里撲騰了半天,身上冷冰冰的,萬一傳染給你患了風(fēng)寒怎么辦?”說罷,董大叔又連忙替他緊了緊身上的大氅。
末了,董大叔似乎是又想到董公子還做過我阿爹的學(xué)生,這樣對我可能有點(diǎn)不太友好。于是轉(zhuǎn)身招呼了小筑,將我拉了上來。
我哆嗦著上了岸,嘴唇一直在打顫,冷得不行。原本還想和董公子說會話,現(xiàn)在只想跑回被窩里鉆著了。
“董公子,我……我回家換衣服了,下次再找你?!闭f完也不等董公子搭理我,便撒起腳丫子往家里跑。
阿爹還未回來,我跑回家不管三七二一,徑直鉆進(jìn)了被窩里,蜷在一起哆哆嗦嗦暖了好久身上才有點(diǎn)熱乎。
但是沒想到身上熱乎之后,鼻子就開始不停地打噴嚏。到最后我一邊打噴嚏一邊暈暈乎乎地想,還好董公子沒有拉我,不然也像我這般就不好啦。
不知又過了多久,阿爹終于回來。見我這副模樣,搖搖頭知道定是我又闖禍了。他已懶得再罵我,轉(zhuǎn)身煮了姜茶讓我喝。
誰知半夜又發(fā)起燒來,阿爹不得不去醫(yī)館請了郎中過來。
等我退了燒,狀況稍微好轉(zhuǎn)些,董大叔家的大公雞已經(jīng)開始打鳴了。阿爹被我折騰的大半宿未能合眼。我有些心虛。
等天亮醒來,見阿爹正在收拾東西。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在惱我不懂事,于是一臉討好地問他,是不是要去靜會方丈那。
誰知他忽然停下來,道:“四喜,我們一起去靜會方丈那小住一段時間。”
好不容易又能瞧見董公子了,我并不想去,于是翻個身甕聲問阿爹道:“中元節(jié)不是剛?cè)ミ^嗎?”
阿爹瞥了我一眼,“你昨天也吃飯了,今天是不是就不吃了?”
我“……”
這……這兩者能相提并論嗎?
想不到我阿爹貴為歡喜鎮(zhèn)的算賬先生,居然是這樣喜歡講歪理的人。
但是君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我躺在床上立即捶胸頓足咳得越發(fā)厲害起來,“阿爹,我現(xiàn)在……現(xiàn)在好難受啊,能不能過……過一段時間再去陪阿娘?!?p> 說什么去靜會方丈那小住一段時間,阿爹定是又思念阿娘了,只是不好意思直說而已。
我這廂咳的辛苦,阿爹卻站在一旁火上澆油道:“你都病成這樣了,的確應(yīng)該去白云寺拜一拜佛祖了。阿爹行李都收拾好了,聽話,起來吧?!?p> 我阿爹這人雖然平日里對人笑臉相迎,很好說話的樣子,對我也縱容得很。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一旦我阿爹決定的事情,便是天皇老子也不能使他改變想法。
我一直管他這叫迂腐。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阿爹為什么非要今天帶著我去靜會方丈那。即便是思念阿娘,事情也得有個輕重緩急吧。況且阿娘都去世那么多年了,怎么就不能等一天再去呢?
昨日好不容易見著了董公子,我還沒有同他好好說說話呢。也不知道他是否還在惱我踩壞了他的萬年青,昨日我又驚嚇了他的小金魚,也不知道他又生氣沒有。還有昨日他身邊驀然站著的那位美麗的姑娘,也讓我有點(diǎn)不安。
見我在床上磨磨蹭蹭的始終不肯起,阿爹終于失去耐心使出了殺手锏,“李四喜,你阿娘當(dāng)初是為誰而過世的?過世前又是怎么叮囑你的?你現(xiàn)在連為她上柱香都不愿了么?”
瞧瞧,瞧瞧,阿爹又開始了。
小時候每當(dāng)我不肯聽他話的時候,他不打我也不罵我,就只這樣冷冷問我當(dāng)年阿娘為誰而死,阿娘臨終前又說了些什么。
我每次聽了之后便乖乖聽話。這些年阿爹屢試不爽。
當(dāng)年阿娘為生我難產(chǎn)而死,臨死前只來得及望了我一眼,說了句“愿吾兒一生都聽她阿爹的話”便撒手人寰。
這是阿爹一生的痛,也是我最對他不起的地方。畢竟要不是為了生下我,阿娘說不定就不會死,阿爹也不會孤獨(dú)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