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換好衣裳與孟桑再回到大雄寶殿時,靜會方丈已然給阿爹清理完畢了。
他一襲青衫靜靜地躺在那里,面容安詳就如同睡著了一樣。脖子上駭人的刀口也被包扎住不再流血,靜會方丈盤腿坐在他的身旁。
偌大的殿內,弟子們早已退去,唯香爐里的檀香裊裊地焚著,佛祖一如既往地慈悲地笑著。靜會方丈不悲不喜,如往常一樣喚我道:“四喜,你過來?!?p> 孟桑扶著我,我跪坐在阿爹的一側,握著他冷冰冰的手。曾幾何時,這手還在慈愛地撫摸著我的頭安慰我叮囑我,而今這手的主人再也回不來了。
靜會方丈嘆息:“關于故事的前半段,回來的路上老衲已經都悉數告知于你了。
出家人本不該再卷入紅塵世俗的糾葛之中,老衲與你阿爹相交相知多年,今日他自刎而死,你又是他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老衲本該告知你真相。
只是孩子,你要明白,凡事有因必有果,你阿爹今日的果皆是當年中下的因。這因因果果之間的曲折,并非今日老衲三兩句話便能蓋棺定論的。
今日下山無論你看到了什么或者聽到了什么,恐怕你心中自是已有了判斷。
可是方丈還是要告訴你,凡事眼見不一定為真,耳聽不一定為實。你自小便性情活潑,是個無邪爛漫的好孩子。方丈不希望你被怨恨從此蒙蔽了雙眼。
再者關于你阿爹之死,關于你的身世,關于你阿娘尚在人世的消息,方丈心中雖然猜測了一二,但是說到底還需要你自己去長安了解清楚。”
我望著阿爹,他思念了阿娘一生,愧疚了阿娘一生,年年對著梅花林的衣冠冢憑吊了一生。如今帶著遺憾而去,那么就讓我天涯海角去替他找回阿娘,去照顧阿娘的后半生。等阿娘百年之后,我再帶著她來陪他一起,同葬梅花林伴著他再不讓他孤獨。
我趴在地上朝靜會方丈磕了三個響頭,垂淚,“四喜一切聽方丈安排?!?p> 這一夜,靜會方丈、孟桑與我三人都未曾離去。只是靜靜地守著阿爹。
三更天的時候,寺里的公雞開始打鳴,但是沒有弟子來殿上做早課。等天大亮了之后,竹青過了來,朝靜會方丈道:“方丈,山上已準備好了?!?p> 靜會方丈點了點頭,扶起阿爹,竹青道:“方丈,讓弟子來送李先生最后一程吧?!?p> 方丈亦是如昨晚一樣擺了擺手,蹲在阿爹面前。我與孟桑還有竹青將阿爹放到方丈背上,方丈踉蹌著將阿爹背了起來,蹣跚著往外走去。
一夜大雪,此時仍未停歇,極目望去整個山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讓人不由心生絕望。
孟桑扶著我跟在方丈的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山上走去,靜會方丈除了竹青未讓別的弟子再跟著。竹青一直護在方丈左右,防止他不甚摔倒。
到梅花林的時候,阿娘的衣冠冢早被寺里的眾弟子連夜挖開,弟子們在旁候著,竹青扶著方丈背上的阿爹在眾人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棺材里。
檀木棺材里只有一支簪子。我顫抖著將簪子放進阿爹的手中握著。這是他一生當中最愛的人留給他的最后一件物什,此后便永久地伴在他身邊了。
我趴在棺材口,天上的雪花一瓣一瓣地飄落,落在這素白的衣裳上,落在阿爹的青衫上,落在昔日溫和的臉龐上。
我知道眾僧只在這等著蓋棺掩土,然后回去各忙各的。可是我舍不得,舍不得我阿爹從此埋于這土下任泥削骨。
我的眼淚隨著雪花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落在阿爹的手上、身上,與雪花融為一體。有人過來拍了拍我的肩,“四喜,讓他們蓋棺吧?!?p> 是方丈。
我將手一點一點地從棺材里抽回,眾僧隨即合力將棺材蓋合了上去。那張溫潤的臉霎時從眼前消失,我半跪在地上終究泣不成聲。
從此,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從此,這人間再沒有了我的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