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輪明月照進大唐開元28年(公元740年),入夜仍是弦歌不絕的春風十里揚州路。
幾十年前一位不得志的讀書人曾負手行吟于此,以一首《春江花月夜》,孤篇橫絕全唐。“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世人皆以為美,余浪卻認為這兩句泄露了人生的大恐怖。
揚州城呈曲尺形,環(huán)以深壕,一條東西流向的運河穿城而過,月色下泛著粼粼波光。河上最挑眼的橋名為“月輪”,兩側泊著數(shù)只雕刻精美的游船,粉簾后頭是輕吟淺唱夾著嬌聲軟語的嬉鬧。
一棟三進的宅子傍河而建,縱是在集賢里這樣殷實的里坊,如此氣派的宅子也是頗為惹眼。
只是這宅子雖大,卻沒個下人仆婦,前后兩庭院都沒掛燈籠、不見人煙,只有東廂房前掌了孤燈。
“老頭兒!我快餓死了,給口吃的吧?!庇嗬擞袣鉄o力的聲音從門縫里漏出來。
滿頭銀發(fā)的瘦削老人獨自支了張古樸的梨木短桌,就著一碟煮豆米,一盤黃牛肉,兩道時蔬,悠然飲酒進食,似乎絲毫不把一門之隔的乞憐聲當回事。
庭里春花正俏,墻根青藤爬得也很好,老人酒酣耳熱,漸漸有了幾分熏然意態(tài)。
到余浪嗓音啞得快難辨雌雄了,老人才放下一雙玉箸,應道:“叫聲阿翁就出來吃飯,有什么難的?”
小余浪連翻白眼,他雖然穿越來不久,但以他前世的學識,知道阿翁在唐代是爺爺?shù)囊馑?,不肯賣這個乖:“我說了我根本不認識你,憑什么叫你阿翁?”
老人輕輕笑了一聲:“你前陣子害了大病,失了神智,好容易救過來,一時想不起一些事情也是可以諒解的,不過,這聲阿翁是一定要叫的……”
“否則,”老人愜意得瞇了一口酒,“我會很沒有面子?!?p> 此刻余浪的內心并不像他表現(xiàn)得那般惶急,反倒是歡喜多過憂慮,他大概是歷代穿越者中最自來熟的一個。
忽然降臨到這樣一個傳奇時代,身體重新變得年輕,腦袋里裝著遠超這個時代的格局和知識。世界對于余浪來說好比是一張畫布,而他手里攥著比任何人都要豐富的顏料。
更令余浪喜不自勝的是他前世愛讀卻無用的書,現(xiàn)下無不價值千金。能這么短時間學會此地方言,一是托了前世的地利,二是他本就精研《廣韻》,對《切韻》也有所涉獵,聽了幾句與舊學相互印證,很快便漸次推演開來。
最重要的是,在這兒很可能會再遇到寧雪。余浪前世自小孤苦無所牽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神秘失蹤的女友,既然命運給了他這條線索,踏遍大唐也要尋回所愛。
余浪低頭摸了摸癟癟的肚子,還是覺得這一聲“阿翁”一定不能輕易出口,倒不是面子之類的小問題,而是這枚砝碼不能就這么舍棄。他新到這地界,手里的資源太少,哪怕僅僅是一個稱謂,也不該就那么輕飄飄妥協(xié)掉。
余浪轉了轉眼珠:“你可說好了,只要我講出‘阿翁’這兩個字,你就放我出去吃飯?!?p> “嗯,沒錯。我余朝然說過的話,那都是離了弦的箭,從沒有回頭的道理?!崩项^輕一拍桌,倒真有幾分江湖豪客的意氣。
“是阿翁兩個字對吧?”
“正是,你這娃兒大病之后怎么這般啰嗦?!?p> “嘿嘿,那還不趕緊開門放小爺出來同飲,一個人喝悶酒有什么勁,我剛剛可說過那倆字了?!庇嗬速\賊回應道。
啞然失笑之余,余老爺子懶得和余浪扯皮,大方地開了鎖,本來他也只是想磨磨余浪的性子,點到為止。
余浪仔細打量了一番門外這個很可能是自己爺爺?shù)睦先?。余老爺子面容清瘦,頭上沒戴時下流行的幌頭,只是簡單束了頭發(fā),華美的袍衫松松罩在身上,頗有幾分魏晉名士的風度。
看來又是富貴命,余浪流著口水癡癡念道,這一身行頭,加這么大個宅子,加老人手上的玉扳指,嘿嘿嘿……不過,明清時代扳指才漸漸轉為裝飾物,在大唐可是用來彎弓搭箭的,難不成這老頭還是個練家子?老頭看起來也是一副武人面相,那這份家產(chǎn)可不好謀奪啊……
余老爺子倒不以為忤,笑道:“肚子又不知道餓了?”
如夢初醒的余浪一聲哀嚎撲向美食,落座以后連忙舉箸埋頭,一通胡吃海塞,直嚷著好吃。豆米煮得夠透,牛肉炒得極鮮,蔬菜爽口又清甜,余浪真是快吃出眼淚來了。
不過這一桌子本來也只是些下酒小菜,根本不填肚子。幾個盤子都吃空舔凈以后,余浪只好拎起酒壇痛飲,只求喝個飽。
眼見著一壇子酒被余浪喝水一樣喝了個底兒掉,余老爺子驚得目瞪口呆。這可不是市面上幾枚開元通寶就能買到的濁酒,而是絲綢之路上運回來的西域烈酒。哪怕是一個成年壯漢這么個喝法也得去掉半條命,身體單薄的余浪拎著空酒壇竟然還一臉未足。
不過就是一壇子難喝的酒精飲料嘛,酒精濃度根本不夠看,余浪內心不屑,他知道唐代的制酒工藝相對來說還比較落后,動不動“會須一飲三百杯”的能有什么酒精度?擱現(xiàn)代喝個三百杯試試,詩仙也得變詩鬼。
余老爺子盯著余浪的眼睛,一開口眉毛胡子就齊刷刷得顫動:“以前的事情你真得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了?不是誑我?”
余浪無辜地點了點頭:“只調戲姑娘不調戲老頭,除了記得名字叫余浪,其余一概不知?!?p> 余老爺子垂下眼皮,搖頭嘆氣:“哎,報應啊?!?p> 余浪:“什么鬼報應?”
余老爺子沒再往下說,余浪也識趣得不再追問,兩人收拾好桌子,各自悶著心事回房休息去了。
舒服的床榻很快把余浪送進了夢鄉(xiāng),夢里的他紫袍蟒帶位極人臣,一擲千金富比王侯,卻被一陣妖風吹散了骨頭,化作流沙。余浪受驚而醒,滿臉冷汗。他套上烏皮軟靴,想去庭院里散個步,敗敗火。
正當此時,余府的大門被人粗暴地撞開,一隊舉著火把的漢子極有秩序地立于兩側。當先一人是個方臉書生,披一身縞素,神情悲憤。
余浪看這陣勢微微有些腿軟:“你們夜闖民宅,不……不怕我報官么?”
書生怒極而笑:“報官!你當然要報官!我妹子從小與你青梅竹馬,你竟然在成婚之日下毒害她!你們說,這樣的人該不該交由官府問斬!”
兩邊的小廝們一齊應道:“該!”
方臉書生一振袍袖,兩名小廝抬上來一具身著大紅喜服的女尸。那女子尤在豆蔻年華,容顏清秀,此刻卻面色慘白,了無生意。
余浪又是一哆嗦,剛來就攤上這么大個事,不明不白結婚就罷了,還把發(fā)妻給毒死了。他本可以處理得更冷靜一些的,只是剛從噩夢里驚醒,腦袋里還是一團漿糊,又被人先奪了聲勢,一時間竟訥訥無言。
“你認罪么!”書生往前踏了一步,氣勢迫人,憤怒逼問道。
一陣夜風穿堂,女尸艷紅的裙裾高高揚起,獵獵有聲,夜色深處似傳來低泣聲。
余浪心里莫名悲痛萬狀,鬼使神差應了聲:“認!”
顧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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