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到了姜國后,我就已經(jīng)很少做那些噩夢,但偶爾還是會在夢里驚醒。一天夜里,我從噩夢中醒來,猛地從床上坐起身,汗?jié)竦囊律蕾N著脊背只覺得一片冰涼,連帶著心也覺得一片冰涼。
孤竹被我吵醒,依舊只是像往常一樣安靜地為我遞來手帕。
我接過手帕,勉強對他露出一個笑,即使躺在床上,他也一直都處在戒備狀態(tài)而沒有睡好過吧。
我低頭看著手里那方干凈的手帕,只覺得心里千端萬緒,過了良久才對孤竹道:“我剛才……是不是說了什么?”
孤竹微微一搖頭,唇邊有溫柔的淺笑:“沒有?!?p> 孤竹面色平靜,并沒有一絲異樣,但我分明記得夢境的最后,我驚恐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夢里的情形慘烈,重新躺下后我終是再難睡著。孤竹閉眼微微側(cè)身躺著,淡淡的月光從窗外照過來,慢慢爬上他的衣袖和黑發(fā),然后映上他安睡的側(cè)顏。也許因為他有些清瘦,所以身影看著略顯單薄,卻讓人覺得那樣安全和溫暖。
那之后我一直躺在床上看著帳頂上的花紋發(fā)呆,天亮時終于迷迷糊糊睡著了一下,醒來時看到孤竹正拿著一本書坐在窗前。他見我醒了,道:“你后來一直沒睡,再多睡會吧,今天就留下來休息一天?!?p> “對不起,吵得你沒有睡好吧?!蔽艺f。
孤竹放下手中的書對我道:“沒事的,不用放在心上。”
我側(cè)過身來躺著,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慢慢說道:“小時候,總是常??吹侥镉H拿出很多從外地帶來的種子,種在園內(nèi)的花圃里開出一片艷紅。那樣的紅色,特別像忘塵谷里那些常開不敗的花?!?p> 孤竹的唇邊露出一個溫暖的笑意:“一定很美吧?!?p> 我說:“很美,醉人一樣的美。那時我就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騎著馬看遍臨州城以外的地方,然后給娘親寄回各種奇異的花種??墒钱斘野堰@個愿望告訴娘親時,娘親卻笑著對我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等我長大了就要嫁人了。于是我就和她說,等我長大了就嫁給某個開客棧的人家,然后每天坐在店里,聽南來北往的客人給我講他們見過的風景,聽過的故事。”
說到這兒,我自己先笑了,那個時候的自己真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單純。我看著孤竹道:“謝謝你一路陪著我,讓我實現(xiàn)了年少時最初的心愿?!?p> 小時候是因為娘親,后來是因為云歸,我一直對遠方未知的風景懷著無限的期待,卻從來沒有想過竟然真的可以實現(xiàn)。日后回到姜國,只怕永遠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吧。
他站起來看著窗外越來越明亮的天光,然后對我道:“其實應(yīng)該我跟你說謝謝。這一路走來我才知道,原來多一個人的旅途可以多這么多故事,多這么多快樂。”
我起先一愣,聽他說完只覺得心里一暖,溫暖之后,卻被各種情緒填滿,有害怕,有迷茫,也有隱隱的不安。我不敢告訴他,我做的第二個夢其實夢到的是他,那個夢那樣真實,那樣美好,結(jié)尾卻讓我連想想都覺得害怕。若我貪念這樣的溫暖,或許真的會招致夢里那樣的結(jié)局。我這樣的身世,早該明白不能與任何人牽扯太深。昨夜他的睡顏越是美好,那個夢境就愈加真實到使我恐懼,讓我想要立刻結(jié)束這段旅程。
我對他道:“我想在南滄國稍稍停留一下,然后就回姜國?!?p> 我也和他一樣看著窗外,那里隱隱可見已經(jīng)開始被枯黃色浸染的山巒,轉(zhuǎn)眼又快是冬天了,從出發(fā)到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在九域之上幾乎繞了半個圓圈,那么到這里,也該結(jié)束了。
他轉(zhuǎn)過身來,被晨風拂起的發(fā)絲飄在明亮的光線里顯得微微透明,臉隱在逆光里有些看不真切。半晌,聽到他一貫清澈的嗓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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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進入南滄國境內(nèi)的那日,少風一直低頭行路一句話也不說。在客棧休息時,他便很早就進了房間不再出來。我和孤竹覺得奇怪,卻也沒有多問。一天早上孤竹對我說,昨夜少風曾經(jīng)出去過,走廊外的腳印上帶著血跡。我和孤竹雖暗暗猜測,卻也開始摸不透此時的情形。
我們到達靈山溫泉的那天夜里,孤竹突然發(fā)現(xiàn)少風離開了房間,便決定跟出去看看。我撫著項間的血影珠忐忑不安地一直等到四更天,才聽到門外走廊里傳來沉重而凌亂的腳步聲。我將血影珠握在手里,緊張地盯著房門。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jīng)到了門口。我正打算咬破指尖使用血影之術(shù)的時候,聽見門外響起了孤竹的聲音:“長樂,是我?!?p> 我松了口氣,立刻爬起來去開門。只見孤竹扶著少風站在門口,半邊身體都被鮮血染紅了。
我驚得連舌頭都不利索了:“你……你……受傷了?”
孤竹忙指指少風:“血是他的。快幫我把他扶到他的房間去吧。”
把少風放到床上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左肩上有一道大的傷口,身體其他地方還有很多小的傷口,鮮血正不斷往外涌。他雖然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右手卻依舊牢牢地握著那把劍。這種劍傷若是去找大夫,立刻就會暴露行蹤,恰好之前用的傷藥還剩一些,我便拿出來給他包扎傷口。
孤竹去隔壁換過衣服回來,我正好收拾完,便問他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孤竹道:“我一直跟著他到了靈山的后山。然后來了一群黑衣人,我不敢跟太緊,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之后就見他們很快交上了手,那群人武功不如少風,但是人數(shù)占了優(yōu)勢,少風眼見不敵,我這才出手??上切┖谝氯撕芸炀统吠肆?,我顧及著少風,就沒有去追?!?p> 我道:“一群黑衣人?事情似乎越來越復雜了?!?p> 孤竹道:“像是訓練有素的殺手。等他醒了直接問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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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日頭西斜的時候,少風終于醒了。他臉色蒼白,微微偏頭對孤竹道了聲“多謝”,然后掙扎著要坐起來,肩頭好不容易給他包扎好的傷口立刻滲出血來。
我一把按住他,大聲道:“別動?!?p> 他不再掙扎,順勢躺下,口中卻道:“看姑娘此時的樣子,身體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妨礙了。就此分道而行吧,不然二位也會有危險了?!?p>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示意孤竹出去后,這才幫少風重新包扎傷口。收拾完之后,我叫來孤竹,搬了把椅子在少風的床前坐下,道:“少風,你隱瞞性別,隱瞞身份,刺殺我卻又給了我解藥,然后一路跟著我們,究竟有什么目的?以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最好還是說實話吧?!?p> “第一,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是男子。第二,我早已解釋過了,我沒有刺殺你,那不過是場誤會,是你們騙我與你們同行的?!鄙亠L依舊仰面躺著,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情緒。
我自知理虧,于是改口問道:“那好,你告訴我們你究竟是什么人,那些黑衣人又是怎么回事?”
少風似乎有些疲倦地閉上眼,但一瞬后又睜開,吐出兩個字:“赤蝶?!?p> 我還在考慮她這兩個字的意思,便聽見孤竹道:“十年前在南滄國的都城滄海城,有人連殺七位高官,然后銷聲匿跡。那人紅衣赤劍,仿若翩躚的蝴蝶,故稱其為‘赤蝶’。對吧,蝶少風?”
躺在床上的人終于第一次露出笑容來,語氣里帶著一絲嘲諷,緩緩地道:“啊,對,赤蝶,蝶少風?!蹦菢犹芍?,原本被碎發(fā)遮住的眼睛終于露了出來,在那一笑時微微彎起,竟然讓我覺得有些驚艷。多美的一雙眼睛。
她斂了笑容,聲音里帶了些倦意:“當年那七人合謀害了我的父親,多年后我殺了他們,這本是報應(yīng)。這些年他們的后人一直在滿世界找我尋仇,如今我死在他們手里,也是報應(yīng)。所以你們不必管我了,免得自找麻煩?!?p> “是我們騙你來南滄國的,總不能這樣看著你被人殺掉吧。”我看著她道。
她卻輕輕合上雙眼:“有些事既然從這里開始,也就該在這里結(jié)束。是我自己選擇回來的,與你們無關(guān)。”
我和孤竹關(guān)上門出去,回到隔壁的房間。
我趴在桌上悶悶地說道:“真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是這個樣子的,都怪我太多疑了?!?p> 孤竹倒了杯茶遞給我,道:“累了吧,先歇會吧。晚上你還得給她換藥呢?!?p> 三天后,我早起去給蝶少風換藥時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離開了,屬于她的東西全部被帶走,連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