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不久,我又重新見到了醉娘。
有一日我在街上閑逛,遠遠地看到一面在風(fēng)中飄搖的酒帆,上書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浮生醉”,心中一動便忍不住走了過去。
店內(nèi)裝飾得有一種古樸的韻味,柜臺后有一個身穿黛綠衣衫的女子正在翻閱著賬本,正是醉娘??吹轿?,她放下賬本站了起來。
我說:“老板娘怎么不雇個人來,自己也好享享清閑。”
她笑著回答:“我只是很喜歡待在店里?!?p> 她領(lǐng)我向樓上走去。這座酒樓也有三層,頂樓的小閣樓被留了出來,裝飾得很雅致。
“許姑娘是特地來的?”她問道。
“無事可做,出來隨便逛逛,就被老板娘的酒幡吸引了進來?!?p> 她輕輕一笑,隨即卻轉(zhuǎn)了話題:“姑娘是怎么認識孤竹的?”她那一笑間,嫵媚便從骨子里透出來,那是只有經(jīng)歷過歲月并被生活磨礪之后才有的風(fēng)韻。
“宣逸介紹的?!蔽艺f。
她道:“原來如此。我遇到孤竹的時候,也是經(jīng)別人介紹的。那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個時候,我還是錦城萬花樓的姑娘。”
她平靜地說著別人遮掩都來不及的身世,臉上有甜美如同少女的表情。然后,她走過去打開窗子,目光落在窗外的景色上,語調(diào)輕緩地開始講一段故事:
“我記得那一天,是個五月的下午,外面是陰雨綿綿的慘淡天氣,樓里卻是格外熱鬧。我正坐在大廳里陪客人喝酒,就看到孤竹和另一個常來樓里的男人一起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進來的那一刻,人聲鼎沸的大廳仿佛被瞬間冰凍住了一樣,靜得只能聽到低低的吸氣聲。在那片被冰凍的寂靜里,有姑娘沒握住手里的帕子,素色的絲帕像一片雪花那樣,從二樓飄飄搖搖地落下來,一直落到他的面前。然后他伸出手,蘭花一般的指尖接住了那方絲帕。
“那一刻我就想,整座樓的姑娘都只怕要為他傷一輩子的心了?!?p> 她描繪著那個夢境一樣的相逢,就好像已經(jīng)在心里描繪了無數(shù)次一樣。說到這里她停了下來,帶著臉上那個羞怯又甜美的笑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想,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她初見他時,大約也露出了這樣一個表情吧。
她盯著杯中晃動的酒,沉默了半晌,唇邊的笑容似有若無地晃了一下,然后繼續(xù)說了下去。
“那個時候,我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但或許是因為生活的環(huán)境很特別,已經(jīng)開始想很多很多關(guān)于一輩子的事。我知道孤竹他是流浪的風(fēng),永遠都不會為了某個人停下來,而我也知道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離開風(fēng)塵之地,所以后來當那個和他一起進來的男人說要為我贖身時,我就答應(yīng)了?!?p> 十六歲的她,已經(jīng)在夢幻的愛情和現(xiàn)實的生活中選擇了后者。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對我說這些,只能附和道:“那也很好啊?!?p> 她的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常的嫵媚笑容:“確實沒有什么不好,我也從來沒有后悔那個決定。如今,我欠我夫君一家的恩和情都還了,已經(jīng)再無負疚和牽掛。孤竹他也變了,愿意在這里定居下來。我終于有了重新選擇的機會,所以不想再次錯過。許姑娘,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說:“祝你愿望成真?!?p> 她卻搖頭,深深地看著我:“你還是沒懂。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與他牽扯太深,他好不容易過上安定的生活,再也經(jīng)不起風(fēng)浪了?!?p> 聽她語氣不善,我頓時沉下臉來:“孤竹身在江湖,與姜國朝堂沒有半點瓜葛,我這邊就算發(fā)生什么事也不會牽扯到他。再說,你喜歡他是你的事,我和他做朋友是我和他的事?!?p> 她笑得更加嫵媚動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無論是做朋友還是愛人,我都比你適合?!?p> 我看著她,突然也笑了:“看來你真的是誤會了,我和他只是一般的朋友而已?!?p> 她慢慢收起笑容,臉色變得嚴肅,道:“我剛認識他的時候,幾乎沒有見他笑過。我不知道一個人要失去多少東西,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悲傷,才會真的心如死灰。但是,我知道一個人在過往里受的傷,必須在現(xiàn)實的溫暖里才能慢慢被撫平??墒悄隳?,你和楚云歸許臨的關(guān)系,注定了你永遠沒辦法過上安寧的日子。所以哪怕只是和你做朋友,也是他的災(zāi)難?!?p> 她說的話,我竟然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反駁。我的生命里注定了風(fēng)波難平,和我扯上關(guān)系的人,或許都會像顧涯那樣最后難有好的結(jié)局。
我說:“你說的或許是對的,我以后會少和他接觸?!?p>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是真的下定了決心,但所謂命運的瓜葛,其實千絲萬縷藏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并非說遠離就可以遠離,而我生命里的風(fēng)波,注定了會牽扯進所有的人,并將一切都摧毀殆盡。
她斟了一杯酒遞給我,道:“我知道自己這樣對你說很過分,但我只希望他好,希望你不要怪我?!?p> 我苦笑地搖了搖頭,心里一時只覺得堵得慌,也沒有去接那杯酒,轉(zhuǎn)身向樓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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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下旬的時候,平昌公主宣碧瑤舉行了及笄之禮。之后慣例的宴會沒有定在宮里,而是在長稽公主府上舉行。
我自然也收到了邀請,雖然不喜歡這樣的應(yīng)酬,卻無論如何也不能丟了二哥和云歸的臉面,這也是我應(yīng)該為他們做的事。
送過來的精致請?zhí)?,讓我想起了幾年前那個桃花灼灼的春日。及笄之禮是女孩子一生的大事,對我來說卻是家族滅亡的日子,是我此生所有磨難的開始。但,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因為不管失去多少都還是要笑著走下去。
宴會的那天,我早早就起來開始梳妝。
暗繡著纏枝花樣的月白長裙在晨光里泛著粼粼微光,步搖上墜著的碩大珍珠在發(fā)間搖曳生輝,再加上完美無缺的優(yōu)雅笑容。鏡中人錦衣華服、容顏依舊,卻已換了另一副心腸,那個總是穿著銀紅裙裝、明媚如桃的少女早已消失不見了吧。
我拿過妝臺上的玉,小心地掛在腰間。這塊玉還在,當年生活的痕跡還在,便能讓我心安。
當年云歸從他父皇那兒得了這塊玉,因為和他三弟孟洵的一模一樣,就讓我給他做個屬于他的標志。第二日給他后他哭笑不得,原來他只是想我給他重新打個穗子,卻不想我傻傻地在一角刻了個歪歪扭扭的“湜”字,只是好在那字極小,若不拿在手里仔細端詳?shù)挂舶l(fā)現(xiàn)不了。后來楚國宮變時,我們一起逃出楚宮,他和二哥墜落山崖,這玉才到了我手里,便再也沒有離過身。
那一刻我用手輕輕撫著那塊玉,只覺得心間一點點被溫暖填滿,卻不知道它的存在將會在幾天之后給我們帶來滅頂之災(zā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