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董清淺臉上的微笑，我愈加覺得心痛起來，于是換了個話題問道：“你母親她還好嗎？”
董清淺臉上的笑容慢慢退了下去，眼中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氣：“也不知她還能不能看到她的孫兒出生。”
我說：“我去請宮里的太醫(yī)來給伯母看看吧。”
她搖了搖頭：“長樂，謝謝你，但是不用了。之前他便請?zhí)t(yī)來看過了，但結果都是一樣的，只是對于剩下的時間，有的人說的長些，有的人說的短些，何苦再折騰一遍呢？不過是添了希望，然后又一次變成絕望?！?p> 我勸她道：“若能長久一些，不也算是一種希望嗎？”
董清淺再一次搖了搖頭：“我每日聽她痛苦地呻吟、咳嗽，日日夜夜都是煎熬，等到稍微緩過來一點，她總是用力喘息著，嘶啞著嗓子一遍遍地對我重復，她不能死，她不會死，要我放心。每到這個時候，她的聲音就變成了一根根細細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粗@樣痛苦地活著，已經比失去她還要讓我覺得悲傷和絕望。有時候我很想對她說，如果她只是為了我，如果她也想過求個解脫，那么她其實不用如此痛苦，如此折磨自己，我倒寧愿……寧愿她……”
說到最后她已經哽咽失聲，卻微微仰著頭不讓眼中的淚落下來。
要有多么深的痛苦，多么深的絕望，才會讓一個人寧愿選擇失去自己唯一相依為命的親人？
當年我的擔憂全都變成了現(xiàn)實，但現(xiàn)實遠比我的擔憂更加殘酷，人間至情被壓迫扭曲至此，已經足夠令人無望到心灰，可她還是倔強地仰著頭，不肯對命運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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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董清淺家里回來時已經是傍晚了，家里也在準備著過端午，陸清歡白日出去看了龍舟賽，有些疲累，一起吃過晚飯便早早回去休息了。因為我多吃了兩個粽子，二哥便陪我一起在后園中散步。
我們兩人走到水上廊橋中間，二哥突然問道：“你去看清淺了吧。”
我本來還沒有想好，要怎么把董清淺的事情告訴二哥，此時聽他問起，只能答道：“是，今天下午去了?！?p> “她還好嗎？”他輕聲這樣問，語氣格外溫柔。
我猶豫著：“很好，只是……”
二哥的臉色立刻變了，急切地問道：“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她母親的病是不是更加嚴重了？”
我故意道：“二哥，你派過去的婢女沒有回來向你報告嗎？”
他無奈地說：“早就被清淺收買了，每次都是報喜不報憂，可我現(xiàn)在又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常去看她?！?p> 我終于進入了主題，問道：“二哥，你打算什么時候娶她？”
“她母親的病情加重了嗎？我上次拜托太醫(yī)去看，并沒有說病情惡化啊?！?p> “不是，是清淺她……”
“她怎么了？”
“她有身孕了。”
二哥臉上擔憂的神色，慢慢轉變成一種由焦灼和喜悅組成的復雜表情。然后他說：“我會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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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寒茵叫醒的，因為二哥和陸清歡那邊已經亂作一團。
我過去的時候，只聽見一片瓷器砸碎的聲音。剛走到門邊，便有一個花瓶砰地一聲在我的腳下炸開。碎裂的聲音和二哥的驚呼一前一后響起，世界有片刻的安靜，隨后又繼續(xù)被器物落地或是碎裂的聲音打破。
陸清歡披散著長發(fā)，身上還穿著白色的中衣，雙眼紅腫，滿臉淚痕，面無表情地站在放置器物的架子前，準確地拿起擺在上面的東西，然后隨意地向地上扔去，大的小的，輕的重的，她都用同一個姿勢拿起然后扔出去，不像生氣發(fā)泄而像在做一項重復的工作。而二哥就那樣站在門口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沉靜如水。
我忍不住走進去，道：“清歡，你別這樣……”
她猛地停下來，瞪著眼睛看著我：“你也知道對不對？你們所有人都瞞著我？”
我只能點頭。
淚水從陸清歡的眼睛里涌出來，她揚起臉努力想要將它們逼回去。
我給了二哥一個眼色，示意他先離開，然后我繞過滿地的碎瓷片和各種大大小小的雜物，走到了陸清歡身邊。
我說：“清歡，對不起。”
她屈膝坐到地上，將半張臉埋進交疊的手臂間哭出了聲。她說：“為什么？成婚才兩個月，他就要納妾，他當我是什么？”
我跪坐在她的身邊，道：“清歡，我知道你接受不了。可是他們相識在先，相愛在先，愛情里晚了一刻便已來不及，何況你晚了三年。沒有人想要殘忍地奪去你的幸福，可是那個女孩是無辜的?！?p> 陸清歡哭得聲嘶力竭，一句句都是控訴：“他如果只是迫不得已而娶我，只是為了我的身份而娶我，那他何苦要對我這樣好？他給我溫柔的希望，卻又在這希望之后將冰冷的劍鋒刺入我的心，這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殘忍的人？”
我嘆了口氣，道：“你應該明白，你的家人希望他娶你，陛下希望他娶你，他哪里還有拒絕的余地。但他是個溫柔又善良的人，他對你好并不是為了騙你，是因為他不希望傷害你?？墒牵膊幌雮α硪粋€人。如果他為了娶你，而背棄了最初的誓言，棄那個女孩于不顧，他還是你愛的英雄嗎？”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zhàn)漁陽，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标懬鍤g念出這幾句詩，唇邊勾出一個自嘲的笑來，“我以為他是我的英雄，是我要尋的良人?？墒堑筋^來，不過都是騙我。連你也是，你早就認識了那個女人，早就站在了她的那一邊，又何苦惺惺作態(tài)地來對我親近?！?p> 我說：“我急匆匆地趕過來，本來也不是想要勸你，因為我早就知道我沒有立場勸你。況且如果換做是我，也一定沒有辦法接受。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冷靜下來想這件事，無論你最后做什么樣的決定，做什么樣的堅持，都是你自己的選擇?！?p> 陸清歡終于停止了哭泣看著我，然后她冷著臉點了一下頭，道：“我會好好考慮這件事，你們給我一點時間?！彼穆曇麸@得有些無力，然后她慢慢站起身來，對她帶過來的幾個婢女道：“我們回家。”
她說的回家，自然是回娘家。我突然有些后悔起來，她這一回去，只怕會將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但是我既然說出了剛才的話，此刻便也不好阻止。
我看著陸清歡的身影消失，再看看滿地狼藉，不由得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我一直擔心的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也不知最后要用什么樣的方式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