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打!”
前方的車廂傳來女人的聲音,聲音中似乎藏著烈火,從她鮮紅的嘴唇間噴出,隨之而來的是啪嗒啪嗒的腳步聲,男女老少都跑了過去,爭先圍觀,特別是車上的小孩子,格外地興奮,家屬拿著厚厚的外套跟在身后,追著把衣服往小孩兒身上掛,那些人從思孑所在的車廂走道經(jīng)過,往事發(fā)地點跑去。
“發(fā)生什么事了…”思孑坐了起來看見還在座位上看書的囚先生,又看看屋外的天空,高高的一輪圓月畫在云里,算算今天已經(jīng)是臘月十五了,外面的人議論紛紛,動靜很大,思孑十分好奇,又看囚先生十分入神全然沒理睬的樣子,有些猶豫,但還是走了過去,等他到時,有個人從他身邊跑過去。
“王隊長來了。都讓開!”
此人姓王,排行老三,熟識他的人都叫他王老三,他是交通處北小分部第二小隊的隊長,頭帶黃帽,雖算不上壯碩,但身形還算高大,前幾天臨時調(diào)到這蒸汽機車做管理員。
“都別打了,鬧出人命了誰來負責(zé)?!彼舐暤赜?xùn)斥著打人的人。
思孑跳起來看著車廂里的情況,看見一位衣著光鮮亮麗的婦人,還有地上被毆打的一個人。
思孑期待著讀心神探里懲奸除惡劇情的出現(xiàn),只見原本正氣凜然的王隊長一看到那婦人就好像泄了氣一樣,低聲下氣地走到她面前,向她問好,說的聲音極小,思孑沒聽清,思孑踮起腳尖仔細看看地上的被毆打的那個人,那男子四十歲左右,頭發(fā)臟亂,衣衫襤褸,黝黑皮膚與妝容妖艷的婦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躺在地上曲著膝蓋,雙手死死地護住懷里的什么東西,他的額頭紅腫得十分嚴重,鮮血淋漓,棕黑色的手臂上也流著血,嘴里碎碎念道:“我…我不是賊…我不是……”
“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你是個賊,王老三,你可得主持公道?!眿D人對王隊長說著,王隊長立馬點頭答應(yīng),又看向地上的中年男子。
“手里藏著什么?給我拿來!”王隊長用力地從他手上把一個紅色的包袱搶了過來,那男子已經(jīng)沒了力氣,但還是掙扎著要拿回自己的包袱,思孑看著那男的有些于心不忍,他從男人的眼里看到一位樸素的鄉(xiāng)村姑娘,突然想起,城里人少有人會帶著紅色包袱,鄉(xiāng)下人倒是很多,有吉利的喜事,或者是有人出門,都會把老一輩編織的紅色包袱帶在身上,盼個好兆頭,思孑猜測著這個人的身份。
“你說你,有胳膊有腿的,偏要做賊,你可知道你偷的是誰?這可是我們交通處的處長夫人。”王隊長大聲說道,旁邊的人都議論起來,說著類似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話,原來這夫人姓金,是這一帶一地主的千金,嫁給處長更是財權(quán)在手,喜歡穿金戴銀,今晚在車上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金耳環(huán)不見了,又看見車廂里有個沒見過的人,便毫不猶豫地讓保鏢擒住他。
“夫人,給?!蓖蹶犻L把包袱雙手呈上遞給金夫人,只是金夫人看都沒看他,極其嫌棄的樣子,王隊長想了想,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是包袱上全是灰塵與血漬,那金夫人最討厭臟亂的東西,王隊長把包裹拆開,里面除了一些衣物和干糧沒什么貴重的東西。
“夫人,這…”王隊長有些兩難,又想了想轉(zhuǎn)過去,對著保鏢說:“把他衣服給我扒了。”不過五秒鐘,只見那人強忍著淚水,一絲不掛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在這寒冷的夜晚瑟瑟發(fā)抖,天空不解人情地下起了小雪,車內(nèi)的油燈照著車廂里的人,那男子的衣服被保鏢來回翻弄,灰塵四揚,濃重的機油味發(fā)散開來,圍觀的人捂住口鼻。
多次翻找后,那些保鏢似乎還是沒找到,保鏢把衣服扔還給了他,只見王隊長大聲叫道:“這車廂里的人一個都不許走,全部都要搜?!?p> 車廂內(nèi)外嘩然一片,許多人帶了行李過來的開始不情愿地把行李拿出來,給王隊長搜查,搜查后無事的乘客,趾高氣昂地看著車廂外的乘客,似乎在炫耀自己的清白,用氣勢回應(yīng)著剛才旁人質(zhì)疑的眼神,雖然他們?nèi)匀徊粷M著,但卻在不滿中得到了滿足。
“夫人,還是沒有…”金夫人微笑著看著王隊長,思孑從那微笑中第一次看見了人心衍生出來的黑色怪物,那怪物張牙舞爪,咆哮道:那肯定是被這個臭乞丐吞掉了。
“王老三,你可知道那耳環(huán)是昨天局長買給我的?這個耳環(huán)可比你這官都大,快給我找,要是找不到?!苯鸱蛉寺卣f著,神情可怕極了,突然其中一個保鏢厲聲吼道:“快說,耳環(huán)被你藏哪了?”保鏢把棍子架在男人脖子上,棍子上有著鮮紅的血印,這一棍子下去,男人也許就一命嗚呼了。
那男人抽搐著,好像就快要暈死過去了,場面僵持著,只聽得見男人的凄涼的叫喚聲。
突然有個年輕人從金夫人身后經(jīng)過,一把撞向金夫人,然后摔倒在地上,金夫人十分生氣,保鏢們想要一擁而上教訓(xùn)那個人,只見那個人一身酒臭味,還不時四處張望,看看身旁的人,又看看保鏢,說道:“今晚接著…喝!大家都熱鬧起來……”眾人議論紛紛,往后退了幾步生怕被這人碰到誤傷。
思孑看著他,從他的眼里看到了剛才的畫面,才發(fā)現(xiàn)這人不是真醉,而是偷偷將耳環(huán)放進了夫人拿著的黑色的手提包里,那耳環(huán)原本是掉落到了車廂中間隔板的夾縫里那人看到了,不敢開口說,怕被人懷疑,受人指使后,為了錢也就這樣冒險做了,思孑看著那個人,又對著周圍的人小聲地說道:“這耳環(huán)萬一在夫人的包里,那可如何是好?豈不冤枉了好人?!北娙硕甲h論起來,金夫人覺得被人這樣懷疑有損面子,于是把包拿給了王隊長讓他搜,然后生氣地看著那些人。
“夫人,這…”王隊長又把手提包還給金夫人,說道:“都散了吧,找到了?!?p> 金夫人有些尷尬,看見包里的耳環(huán),懷疑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她回到座位上,說道:“把人給我抬出去。別在這礙我的眼?!北gS把地上的男人拉走,地板上留下暗紅色的痕跡,那男人抱著衣服和那紅色的包裹,無聲地啜泣著。
大家都回到各自的車間座位上休息,思孑在走道里看著那個中年男人,他想起了老鐘和自己說過的谷生被人毆打的事情,轉(zhuǎn)身要走時又看見那個醉漢站了起來,走到那個人面前掏了一個大洋出來給他。
“你該知道,受盡屈辱后的悲傷與憤怒,是無法治愈的。”思孑好像聽見了誰在說話,他回過頭,看見囚先生,拿著帶來的繃帶和藥物,那個醉漢跑過來,向囚先生問好,囚先生從衣袋里掏出幾張鈔票來,遞給那個人,那個人笑嘻嘻地拿了其中一張,好像說著這樣足夠了。
囚先生給那位中年男子清理傷口,又讓他穿上衣服,把他背回了自己的車廂,思孑幫囚先生拿著繃帶和藥瓶。
思孑想起了大當(dāng)家剛看見自己的時候?qū)η粝壬脑u價,心里佩服著囚先生。
……
囚先生沒多說話,只是一邊拿出絲巾擦去手套上的血最后說道:“早些休息吧?!彼雷约含F(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改變什么了,從來就不喜歡刨根見底的他,做這些事,從不思考這事情的真相。
在他眼里,似乎真相才是假的。
思孑看著男子紅腫的眼眶,還有繃帶上透出的紅色,雖然眼睛已經(jīng)有些疲憊了,但還是讀了他的心。
……
這人本是附近土村的農(nóng)民,今年入冬早,收成極少,妻子兒女們都日漸消瘦,又加之地方割據(jù),勢力分流,他不得不孤身一人到城里去投靠朋友,畢竟家里湊的錢只夠買一張車票,可是朋友翻臉不認人,逼得他無處可去,便在這雪夜里,躲在車站里睡覺,忽然看見有輛車停在車站里,他身無分文,又思念著妻子兒女,看著妻子在他出門前給他送行時給的包袱,更是難以平復(fù)內(nèi)心的憤懣,就心生邪念偷偷上了車,起初是躲在最后面的車廂里,那節(jié)車廂里放滿了廢舊的雜物,到了深夜,他才偷偷走出來,灰頭土臉,滿身機油味,他走到中間的一節(jié)車廂時,被車上的香水味惹得打了噴嚏,吵醒了正在睡覺的金夫人,金夫人醒后發(fā)現(xiàn)丟了耳環(huán),便自然而然地以為他是扒手,喊來保鏢將他擒住。
……
思孑呆看了許久,回過神來,不覺已然淚流滿面,囚先生看著報紙,叮囑思孑快些去睡覺,思孑只好靠在窗戶上閉上了眼,疲憊不堪的一夜,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后,那男人已經(jīng)不見了,囚先生翻看著帶來的行李,故意放在行李箱最上層小麻袋子里的三個大洋,也一同消失了,桌上只留下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兩個人一男一女,應(yīng)該是那男人與他的妻子,人物的身后掛著村牌:黃土村。
囚先生把照片細心地放置在行李的夾層中,好像是珍寶一樣,又看看窗外,囚先生有些寬慰,因為——雪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