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廢宅里,雨勢不減,仍然傾盆地往這洪災(zāi)遍地的土地上澆灌著雨水,發(fā)出稀里嘩啦的聲響,火光依稀的房間里卻是十分地寂靜,門窗緊閉著,在爐火旁的公曲與女孩,還有床上的魏師傅都十分沉重地呼吸著,一點點地恢復(fù)活下去的氣力,只有另外三個人還在爐火旁說著話。左邱一邊給公曲包扎,一邊看著冀先生,他很好奇安排好這一切的冀先生究竟還藏著什么秘密,他又會有一個怎么樣的結(jié)局。
夜色凄清,外面細雨綿綿,冀先生走到門口觀察外面的情形。
房里的思孑看著他的背影想起了剛才被救起來的那一刻,這個冀先生確實是使用讀心術(shù)才拯救了自己,那樣的呼喊聲,只有心意相通的人才有可能聽見并召喚,他越發(fā)地肯定,這位冀先生,就是自己的父親田谷生!
外面的雨發(fā)出哐當(dāng)?shù)捻懧?,遠處的須龍寺的火焰只剩下烏黑的一片,壓到眼前的烏云忽地一道驚雷下來,冀先生的樣子在那光芒之下顯得格外滄桑,他回過頭,用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思孑,兩個人,沒有說話,淚水都已然在眼眶上涌動。
“冀先生,為什么你會在這里?”思孑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搓搓手,把手靠近火源,坐在冀先生身邊問道。
“如果你非要知道為什么?只要你能先回答我這幾個問題我便告訴你?!奔较壬鷽]等思孑給出答案便直接繼續(xù)提問:“第一個問題:你為什么活著?第二個問題:你為了什么渡過這十幾年來的苦難來到這里?你認為這一切值得嗎?”
“我為什么活著?”思孑低下頭,濕潤的頭發(fā)蓋住眼睛,他深邃的雙眼反射著火爐中的陣陣火光。
“為了知道活著的理由而活,”思孑笑了笑,淚水從左眼流出,接著說道:“為了知道他是否還活著而活,活著的理由太多太多,用這十幾年的生活換來今晚的一次相見,興許值得?!?p> “為了這么自私、這么遙遠的理由活著,你有沒有想過在你身邊撫養(yǎng)你,陪伴你長大的那些人?”冀先生咬緊牙關(guān),眼中滿是淚水,他轉(zhuǎn)過身抓住思孑的衣領(lǐng),將他拉起來,怒斥道:“有沒有想過你口中的那個他為了你能夠不這樣活著,付出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犧牲!”
思孑久久沒有抬起頭,他的淚已如泉涌,他不敢看冀先生的眼睛,他也已經(jīng)沒有力氣反抗,自己活著尋找的答案現(xiàn)在就在他的眼前,他腦子一片空白,面對眼前的質(zhì)問,他心里清楚,淪落至此,都是自己造成的,心里頭的愧疚和一種說不出來的委屈交織著。
破舊的屋頂有個裂縫漏著水,滴落在房間里布滿灰塵的桌子上,沉重的聲響,像是有節(jié)奏的鼓聲,左邱顯然沒能睡著,他側(cè)著耳朵聽著,不敢打擾。冀先生松開思孑的衣領(lǐng),覺得自己有些激動,稍微平復(fù)之后,他轉(zhuǎn)身離去,他走到別墅的正門面前,他不敢再看瘦弱的思孑一眼,甚至懊惱自己做過的一切,悔恨自己為什么要告訴思孑隱鶴的消息,相比于引起思孑的悔恨與改變,更該注意這孩子的安危才是,這樣無限的自責(zé)也同樣籠罩著他,他走了出去,任憑雨水沖刷著,忽地他想起逝世的妻子,想起與思孑一起生活的日子,心里的最后防線才開始崩潰。
未因失而復(fù)得而自喜,先因患得患失而心驚,思孑沖了出去,看見父親尚未走遠而慶幸,二人佇立雨中,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
如果真要問為了什么而存在,顯然思孑與谷生,都是為了對方而存在吧。
“爹!不要再棄我而去了!”
“把你托付給先生那一刻起,我們便已注定不復(fù)相見,我愧對你,我也愧對你娘!回到囚先生身邊吧,你父親田谷生他死了!早就被他自己,被他的自私害死了,現(xiàn)在在你面前的只是石頭軍的一個姓冀的密探,是個隨時會死于非命的人,那時也是一種解脫吧,這樣的我,早已不配做你的父親?!?p> “爹,我不愿你死,我也希望自己能夠聽囚先生的話,認為你早就亡故了,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沒了你,我又從何而來,要往哪去呢?也許你留給我讀心的本事,就是為了尋你而存在,而找到你,才是我的宿命...”
谷生回過頭,他看著不斷顫抖的思孑,兩雙血紅的眼對視著,雨勢漸大,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谷生似乎在思孑眼里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他的淚水止不住的流,哽咽著,說道:“那找到我之后呢?你的宿命就結(jié)束了嗎?你就真正用好這讀心的本領(lǐng)了嗎?讀心是有罪的,命運會懲罰那些用讀心滿足私欲的人!”
兩個人同時說道:“讀心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答應(yīng)我,別再用讀心術(shù),就聽囚先生的話,普普通通地、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就當(dāng)我死了,為了你自己而活。我已不再是田家的人,也不再是與任何人有所聯(lián)系的田谷生!舍棄了一切,向死而生,而你不一樣,你有你的身份,你有愛你的家人,有你該有的一切,沒有必要,為了一個不知生死的人斷送美好的未來!沒有必要再用讀心,殘害自己的身體?!?p> 思孑聽罷,原本就重傷未愈的他體力不支,倒在了地上,最后的視線里,他在緩慢下落的雨滴之間,看見在那猶豫許久最終漠然離去的父親,還有從背影中窺探到的,關(guān)于父親的一切,來自父親的心聲。
“思孑,我愛你,對不起。”
冀先生離開了別墅,冒著大雨找到藏匿在山間的車,越過坎坷的路面,悲痛離去,他痛恨不善言辭的自己,痛恨這一輩子都做著錯誤選擇還依然堅持的自己,這種痛苦在頑強持續(xù),甚至在漠然離去之后波及給了思孑。
......
等思孑醒來,已經(jīng)是兩天之后了,淋雨后的風(fēng)寒退去,屋里的人也在那天下午用盡了最后的干糧,幸運的是大家的體力都恢復(fù)了大半。
第二天屋外已經(jīng)放晴,氣溫回升,他們換回了已經(jīng)晾曬干凈的衣物,思孑精神恍惚地喝著女孩煮好的粥,左邱把最后的小米包裝好,放進兜里,為接下來的遠行做好準(zhǔn)備。
“都聽好了,我們待會就啟程回市中心,地圖我也已經(jīng)設(shè)計好了,只要不出意外,很快就可以回到我家,有了足夠的糧食,你們再決定要去哪里,但是事先說明,不可以賴在左家不走,我家可養(yǎng)不起你們這么多人?!弊笄衲弥埌逭f道,這紙板原本是這別墅的墻壁上扯下來的畫框,因為空白干凈剛好能做畫板,就是攜帶不方便,于是左邱還把藥箱帶走了,把紙板撕成兩半剛好放得下去。
爭得所有人的同意之后,五個人一起往別墅的南面走去,只要翻過北面的高山只要半個時辰就能順著東北方向的叢林回到南京城的西門,那兒把守并不森嚴(yán),只需出示證件即可通過,門衛(wèi)也是左邱的老相識,時常去城西捕魚的左邱的交關(guān)十分熟練。
通過泥濘的山路,跨過無數(shù)的傾倒的樹干與枯木,他們成功翻越了原本看去艱險無比的高山,登高遠望,南京城的繁華映入眼簾,即使是被暴雨沖刷過后的高樓大廈,也仍然矗立不倒。五人互幫互助下了山,有驚無險地沖過危險區(qū)。
到了西門,左邱上去跟把守的高管老大爺知會一聲,守關(guān)的幾個年輕人做做樣子的搜查之后,沒有阻撓的放行了,至于身后的思孑眼睛無神,頭發(fā)散亂,憔悴的樣子已經(jīng)和通緝令上完全不同,剩余的人因為沒有被記錄過,交了錢也就直接進去了。到了城里魏師傅租借了一輛馬車,載著幾個人去往左家,左老坐在門前,已經(jīng)是五天五夜的等待,終于等來了魏斌與左邱,左老放聲大笑,拍手叫好,眼里的淚花轉(zhuǎn)啊轉(zhuǎn),慢悠悠地開了門,讓大家進去,里面坐著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巷口餐館的廚師長葛師傅,這五天,他每天中午都會過來給左老作飯,今天看到這么多人過來,甚是開心,其實在他眼里都是自家的親戚過來,于是又下廚炒了幾個拿手菜。
吃飽喝足,五個人都在大堂齊聚,左老在房間里收拾著行李,隨后他把靈堂的眾多祖先的靈位都一一擦拭,鎖好門窗,同左邱一起在門前磕頭跪拜。
左邱先行起身攙扶左左老,左老心里明白,孩子長大了需要去外面闖闖,他瞇著眼,回想侄孫的成長歷程,沒人比他更了解左邱的善良,若是自己能夠到處走動而不似如今垂垂老矣,他也希望能與幾位少年一同上路。
“遠行者如負重行船,需使舟平穩(wěn),前后同重,左右共以力挺,否則傾覆,亡命而不可復(fù)?!?p> “是,叔公?!弊笄裢蚱茽€不堪的牌匾,心里想著一個人,一個因讀心而死的人,一個讀心犯。
“莫名,你現(xiàn)在有什么打算?”左邱攙扶著左老走了進來,輕聲說道:“再不回家,家里人要擔(dān)心了?!?p> 說罷在桌上放了一些珠寶首飾,并讓魏斌幫自己把行李抬出去,魏斌點點頭,快步跑了出去,大堂里只剩下幾位年輕人。
“心巖(女孩的名字)雖是石頭軍的人,但如今受冀先生所托,要保護莫名回到華北,其他人我不管?!彼溲岳湔Z地說著。
“那你呢?隱鶴的人,你叫公曲?”左邱指著公曲,撓撓頭,回想著他的名字。
“我也會保護少爺回到華北?!惫懿皇炀毜卣f著,雙手比劃起來要表達的意思。
“喲呵!都是莫少爺?shù)蔫F桿粉絲,看來你不只有奇能異術(shù),還身份顯赫,有著不少護衛(wèi),那我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怎么回去呢?”
“這?”思孑剛篤定了自己要回華北開始新生活的想法,卻被這個現(xiàn)實的問題所擊倒,他從來都沒有自己買過東西,所取所用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看的書也都是古老的書籍,許多生活細節(jié)都是被囚先生帶著學(xué)的,就連到火車站買票都未曾實踐,當(dāng)然其他的兩位護衛(wèi)也都是各自隊伍中年齡最小的,雖然身懷絕技,但是生活經(jīng)驗一樣缺失。
“看來都是些沒有生活常識的人呢,如果不介意,我不僅可以資助你們,還能告訴你們怎么回到華北,條件是...”
“條件?”三個人一臉蒙圈。
魏師傅走了進來,笑著說:“條件是,讓他也跟你們?nèi)トA北?!?p> 左邱點點頭,左老把窗戶都關(guān)上,書房里只有大門透著光,左邱的側(cè)臉被陽光照著,顯得帥氣極了。
“按理說,我是你們當(dāng)中年紀(jì)最大的,我勉為其難做個大哥,帶你們?nèi)トA北闖蕩一番?!睍坷锏娜寺犃T都笑了,甚至忘記了這一路走來的艱苦,可能這就是共患難的友誼吧,像是暴風(fēng)雨后愈發(fā)靠近的四顆礁石,相擁著,有著固不可破的力量
“只要能幫助我完成任務(wù),我不反對。”心巖仍然冷言冷語地說著,可以看出的是心巖這樣的態(tài)度并不是裝出來的,而是一種常態(tài),從小就生活在石頭軍的嚴(yán)酷訓(xùn)練之下,讓她能夠為了完成任務(wù)而忍受任何痛苦,即使是在獄中非人的拷問。
公曲看著她,想起了被抓之前看見的勾月少主,雖然勾月的年紀(jì)比心巖稍微年長,但是這說話的語氣都十分的相似。
公曲的聯(lián)想很快浮現(xiàn)出來,思孑似乎看到了勾月站在他面前,二人的靈魂似乎都幻化出來,在思孑的眼里悅動著。
“他們兩個很不一樣?!?p> 公曲很疑惑,左邱卻很明白:“喲呵!你終于把能力用在正途上了!”他在一旁壞笑起來,打趣道。
心巖歪過頭看著思孑,思索著剛才那句話的意思,并沒有明白。
......
左邱即將遠行,左老也要被魏斌接走安享晚年,三人相擁道別,漫長的“依依惜別”之后,四個人在寂靜的左家等待魏師傅回來,左邱給每個人都分發(fā)了兩個符印,講解了符印的作用與用法,隨后從書房拿來紙張繪制了去往華北的路線,由于南京現(xiàn)今滿城風(fēng)云,并不是久留之地,又加之大雨對鐵路干道的破壞,他們預(yù)備先坐魏師傅的車到城郊的南壇口馬車站,一路坐馬車到火車路線的中點——淮城,這中間估計時間是三十一天,因為不是什么重要的港口城市,這些村鎮(zhèn)都是沒有多少外籍軍隊或者軍閥勢力的,最主要的還是要找到靠譜的車夫與這一路過夜的地點,旅館或是車站都是需要慎重考量的。
半個時辰后,魏師傅回到左家,手里拿著珠寶換來的零錢與大洋,分別放置在幾個布袋里,為了防盜,特意買了幾件與布袋相似的衣物給四個少男少女穿。
看著換好衣物的幾個人,原本滑頭的左少爺轉(zhuǎn)眼已然一副英雄少年的模樣,魏師傅的眼眶有些濕潤,心想那個調(diào)皮搗蛋的小阿邱已經(jīng)是一個能照顧好自己并且?guī)椭渌说拇笕肆?,心情十分?fù)雜,此刻即將遠行,只能悔恨自己沒有教授他更多的武術(shù)技巧。
跟著左邱后頭出來的還有帶著圓框眼鏡的思孑與公曲,他們二人儼然一副剛投身事業(yè)的書生摸樣,心巖則衣著樸素,褪去了原來那種與世隔絕,暗殺刺客的外表,但是眼神仍然十分堅定,絕非容易被欺負的弱女子。
“此行切勿與他人爭斗,安全回來,我和你叔公在武館等你回來,期間記得每三日寄一封信回來通報平安,到了華北,此行去留必定自行斟酌,書信告知,叔公與武館的安危我也會時常記錄,等你回到南京城,我直接來接你,休要胡亂轉(zhuǎn)悠遇著惡人?!蔽簬煾嫡f罷又轉(zhuǎn)過身向其他三個人都說了此行的注意事項,身份安排都必須妥當(dāng)無誤,行進的過關(guān)費各是多少等具體情形都記錄在地圖上,以便他們進行費用的安排。
“既然都準(zhǔn)備好了,那就上車吧!”
......
趕往城郊的路上,看著壯觀絢麗的夕陽,思孑想起自己這十六年的歲月光景,回想起經(jīng)歷的一切,真的就像在地室里做了個夢一般,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深刻地刻畫在他的腦海之中,每個人都有屬于他們各自的色彩,點綴著自己原本黑白色的生活。
在自己開始一場全新的旅程,這一切都是新鮮的,是自己從過去父親的影子中突破出來,自主生活的開始;縱使磕磕絆絆,也要為自己而活。就這樣,在這嘈雜的人世間,這位少年決定用自己的雙眼,甚至不惜借助這讀心術(shù),看穿世間百態(tài),去更多地理解世界,去看清父親放棄生活、默默離開的原因!他的選擇正確與否,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