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正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好日子,薄家大少爺就訂在這一天迎娶鎮(zhèn)江府經(jīng)歷黃盛安家的三女黃婉。
薄黃兩家都在在衙門里做事,兩家大人也算是有數(shù)面之緣,真要按職級來說薄家還算是高攀了,所以薄家上下對這門婚事都相當滿意,只是薄東浩不知打哪聽說了洋人那一套自由戀愛的理念,非得要在婚前相見一下黃家三小姐,專門跑去鎮(zhèn)江住了半個月,正好趕上黃府老太太去寺里進香,便混在進香的隊伍里遠遠看了一眼黃家女眷,那日出行的黃家女眷頗多,年青姑娘也有四五個,薄東浩不敢仔細端詳,匆匆看過去,一相情愿的認定其中那個最美貌的便是三小姐,自以為攀了門好親事,回來便催著家里操辦婚事,硬是把五月的婚事提前到了正月初六,更難得的是黃家居然也應(yīng)允了,想來對這女婿也是滿意的。
正月初六,天氣晴冷。薄府一早就開始忙碌起來,前院迎客,后院備茶,大鍋里的熱水就沒斷過,灶臺放了一排灌滿熱水的銅壺,不斷有小廝拎著空壺過來換水,管家趙世源抬頭看看頭頂?shù)奶枺阒佑H的隊伍也該離開鎮(zhèn)江了,想起一會兒要給娘家人另外安置酒席,就來到后院找管事的吳大娘商量備席的事情,才一跨進門,冷不防卻被一個沖過來的人影撞的后退了幾步。
“誰這么沒規(guī)矩?”
他立住,抖抖身上的長衫,看到那人是個孩子,皺著眉盡量和顏悅色地問:“喲,原來是琥珀姑娘???你這是要去哪里???”
“我阿娘病了,昨晚咳了一晚,今早還咯出血來,我要去請大夫,吳大娘卻不許,趙管家您行行好,幫我說句話吧?!?p> “噢……”
趙世源揉揉眉心,遲疑了一會兒才半恭下身子:“琥珀姑娘,這事原不怪吳大娘,你看,今兒是大少奶奶進門的好日子,這個當口上招大夫上門多不吉利?你也不想老爺為難的,對吧?”
“要不這樣,你扶著你娘去看大夫好不好?我找太太求個情,看在她有病的份上,今天就不用她出工了?!?p> 琥珀大驚,扯著他的袖子哀求:“趙管家,您發(fā)發(fā)善心吧,我阿娘真的起不來床了,更別說出門看病……”
“這是誰這么沒規(guī)矩?大喜的日子里哭喪?”
趙世源轉(zhuǎn)頭,立刻笑著迎上去:“太太您怎么到后面來了?”
薄李氏袖著手,慢悠悠的走進院門,眼睛一掃,心里已有了數(shù):“后面吵成這樣,我在前面還能坐得住么?再不過來看看,旁人還以為我們薄家沒人做主呢?!?p> 她走到琥珀面前,垂著眼角:“琥珀姑娘,你這是鬧的哪一出???”
琥珀撲通一聲跪下,沖著薄李氏磕頭:“太太,太太,您救救我阿娘吧,昨夜她就咯血了,今早又咯了好多……”
“唉呀快別說了,你明知道太太聽不得這個?!奔t玉在邊上跺著腳打斷琥珀的話。
太太理理頭發(fā),皺起眉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小人兒:“琥珀姑娘你也瞧見了,今兒是什么日子?。拷駜菏切律倌棠踢M門的日子,家里窩著個病人,本就是晦氣,再讓大夫上門,沖撞了新人的福氣可怎么辦?不是我為難你們娘倆,實在是祖上留下的規(guī)矩,不能破啊。這樣吧,請大夫的事,還是再等上三兩天吧?!?p> 她掖掖袖口,轉(zhuǎn)過頭,沖著管事的吳大娘說:“我記得我房里還有幾盒上次舅奶奶從鎮(zhèn)江帶來的六合上清丸,你去給琥珀她娘找出來吧?!?p> 吳大娘瞥一眼跪在地上發(fā)呆的琥珀,伸手戳戳她的肩頭:“琥珀姑娘,還不快謝謝太太?”
“唉,你說這喜氣盈門的,家里偏出了這么檔子事,這事鬧的……”薄李氏撇一眼地上的琥珀,搖著頭走了,趙管家跟著太太的腳步,一眼都沒多看跪在地上的琥珀,也匆匆走了,院子里的傭人們一瞧情形不對,也都知趣的躲開身,一個個從琥珀眼前走掉。
琥珀呆呆的跪在地上,眼淚一串串流下來,突然之間就想明白了。
世界這么大,好東西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老爺房里有高大安穩(wěn)的木榻、少爺書房里多得是有趣好玩的玩具、小姐們的閨房里漂亮衣服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巷口的肉鋪里掛著成串的火腿香腸,更別說廟會上那些新奇可樂的小玩意了,可是,那些好東西從來不是為她準備的,她和她的娘,就像是后巷暗河邊的野草,又多余又低賤,誰都可以踩上一腳,誰也不會多看一眼。
她抹掉眼淚,站起身,沒等跨出院門,耳邊就驟然響起迎親的鞭炮聲和喜樂聲,她站在院門外,仔細傾聽著那熱鬧喜慶的嗩吶聲,內(nèi)心滿是迷惑。
眼前這世界,讓她覺得荒謬又無理,可是卻說不清是哪里出了錯。
她出生的并不光彩,是這大院里人人都不愿提及的孩子,所以她有機會看到這個小世界里的種種秘密,在這里,一部分人理所當然的享受快樂,對另一部分人的血淚艱辛統(tǒng)統(tǒng)視而不見,而那另一部分人如同被命運烙上無法洗刷的標記一般,負責無聲的承受苦難和不公,生生世世,永無超脫之日。
在這小小的世界里,無論是高入云端的快樂,還是低進塵埃的苦難,仿佛都是命中注定的,從來沒有人問一問它們的出處。
琥珀站起身,茫然的走向自己和阿娘住的小屋。
這座被人遺忘的小土屋早已破舊不堪,門窗上滿是裂縫,糊了又糊的窗紙再也無法抵擋北風(fēng),屋頂?shù)耐咂瑪嗦淞撕脦滋?,夏天漏雨、冬天漏風(fēng)……
以前,這里也曾經(jīng)溫暖甜蜜,阿娘在燈下教她做女紅,睡前唱歌給她聽,床架倒了,她們一起修補,窗紙破了,她們一起糊,日子雖然辛苦,可是她們從來都沒想過要離開這里。
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這座生她養(yǎng)她的大院,早已經(jīng)容不下她和她的阿娘了。
“阿娘,阿娘……”
琥珀跪在阿娘床邊,輕輕叫她:“阿娘你快點好起來,等你好了,咱們就走?!?p> 她咬著牙:“去鎮(zhèn)江、去上海、去哪里都好過這里。”
“我聽小銅錢說外面有紗廠招女工,像我這樣的年紀也可以,我去做工,總能掙幾個銅錢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阿娘。”
李繡娘雙眼微閉,氣息極弱,過了很久才喃喃說道:“不……琥珀……你要去念書……”
“去念書……給阿娘爭口氣。”
李繡娘掙扎著坐起身,從貼身的衣服里摸出一只銀鐲:“這是生你的時候老爺賞的,本想著給你做嫁妝的,只是……阿娘怕是熬不到你嫁人啦……”
她喘口氣,手指輕輕摸摸琥珀的臉:“阿娘的寶貝最乖了,你去外面玩吧,讓阿娘睡一會兒……”
琥珀看看阿娘的臉,不知為什么一刻也不想離開,又擔心阿娘口渴,一步步蹭向門邊:“阿娘,我去給你討一碗熱水來,你等著我啊?!?p> 走到門口,又聽到阿娘在后面說:“琥珀……別吵到老爺太太,別惹他們生氣……”
吵?現(xiàn)在的薄府還怕吵么?
琥珀打開門,外面是喧囂熱鬧的另一個世界,新人的轎子進了門,鞭炮一路響著迎進了大少爺住的東院,東昌和一群親戚們的孩子叫喊著要去鬧新娘,娘家陪嫁的嫁妝一箱箱運進來,惹得賓客們一陣眼熱,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哭紅了眼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