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三想起以往聽過的、旁觀過的、親身歷經(jīng)過的情愛,多半也是不得善終的,心里便有些悲憫,怨著天地?zé)o情又妒忌有情人,硬要棒打鴛鴦叫人死生相隔,跟著周生為止垂了一陣淚,難免一時感嘆不已。
說完了這一事,周生為止如何遍尋婉瑜,又如何在蘇地裂崩時恰好在蘇地中,見與大地遠(yuǎn)離,與帝都遠(yuǎn)離,如何心急如焚,又如何憂心婉瑜葬在大地而回不得,再如何萬念俱灰,不過都是輕描淡寫幾句帶過。
但花三覺得,彼時的周生為止,大概是歷經(jīng)了一生中心緒最動蕩的時候,憂心愛人不是葬在此處,接連劈下的大雷又阻斷了返回的路,兩塊陸地一離,明眼人都知道將是永世再無相逢時。
此時越是平靜,那時越是誅心。
又說到自己的不老不死身,笑道:“說是不老不死,其實也并不能真正稱得上不老不死。被新帝緝捕逃難時,在皖南認(rèn)識了一個朋友,躲了兩三年。我那時思慮過多,身染重病,險些死了,那個朋友便問我愿不愿意修習(xí)一個能延年益壽的法術(shù)。他說的時候,我只覺得這個法術(shù)兇險惡毒,但……但我怕我活不到回帝都接婉瑜的時候,便……”
聽到周生為止終于說到這長生之術(shù),花三雙眼一亮,全力凝神細(xì)聽,要給蘇渙記下。
周生為止只是嘆了一嘆,突然說起別的,問花三:“昨日我與你說,這把在你這里叫斷風(fēng)的,是我一個故友的刀,叫續(xù)水,你可記得?”
花三警惕了下,點一點頭。
周生為止道:“那個人啊,神神鬼鬼的,通曉許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能跟山里的兔子對話,能跟水里的游魚嬉戲,也能叫天上飛的蒼鷹臣服聽從于他。我得他收留并活下來,據(jù)他講本來就是違天命的事情。他給人算卦,要在腕上割一刀,放血混酒敬天地,說是說破了天機(jī),請?zhí)斓乇娚窈攘搜?,不要?zé)罰聽了天機(jī)的人。他世居皖南不出,說為了守著續(xù)水和另一個東西,不叫它們在外惹紛爭?!?p> 花三略略有些后悔叫周生為止說這些,覺得接下來周生為止又要說起換刀的事了,端正坐著,不敢接話。
周生為止并未提換刀的事,只是嘆道:“裂崩那一年,我得到他的來信,說皖南不可以待了,他另尋了一處有山有水的待下。信里只說是在現(xiàn)今蘇城附近,卻沒詳細(xì)說是何處。他這個人,一向是大事往小了說,我擔(dān)憂他是遇上了什么難事,連橋一造好,我便到了蘇地,一來是尋他,二來也是未曾在東南一地尋過婉瑜,想著興許婉瑜就被葬在東南某處?!?p> 一尋尋一年,尋到了蘇地裂崩,也尋不見那位故友。倒是九月地龍再翻身前,半夜里有人敲他的門,伸手遞了一個條子,上頭寫著:
天地有變,慎重抉擇,帝都短壽,此地長生。
周生為止見落款是那位故友的,便匆匆出門去追,長巷之中卻并無人影。
到九月中,蘇地便裂崩出去了。他此后再也無法回到帝都。
花三腦子里一激靈,似乎是有什么東西對上了,又不明晰,問周生為止道:“你說,你那位故人,除了斷風(fēng),還守著另一個東西?”
周生為止點頭道:“是,是守著兩樣,一樣續(xù)水,一樣不可說?!?p> 花三疑惑,問道:“不可說?不可說是不可說,還是叫不可說?”
周生為止為難一笑,“我那時滿心是婉瑜,也不曾問仔細(xì),他也未曾與我說詳細(xì),日常里與我說的便是不可說三個字。倒是還與我說過一個,說天地間的秘密,總要有人來背負(fù),這一世輪到了他,也僅有他一個,能與旁人分擔(dān)的,就不叫秘密了。又說人都有秘密,但跟天地間的秘密相比,人的秘密孱弱得多,天地間的秘密充滿了煞氣,聽一個字,便能要人命,故而那些秘密,還是他獨自背負(fù)的好?!?p> 這好像跟花三在秘史中讀過的略略對上了一些。
花三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心里推演了一陣,突然想通了,一拊掌,高興說道:“周生大人,我與你說道說道,你看看是也不是?”
周生為止點一點頭。
花三興沖沖,卻先來了個欲揚先抑,問周生為止道:“周生大人可聽過蘇地裂崩的緣由?”
周生為止踟躕了一陣,未開口,像是顧忌什么。
花三這才突然想起他是朝堂渡師堂的,怕是所有鎖在朝堂不外傳的史籍秘史都讀遍了的,摸一摸臉頰難為情笑道:“我只顧自己想通了開心,都忘了周生大人是朝堂里的,怕也是讀過我讀過的那本的?!?p> 不等周生為止詢問,自己搶白答道:“我讀過的那一本,說是蘇地裂崩是因蘇地出了個震驚九天的東西,天地暫且收服不得,只能先將蘇地當(dāng)成鎭壓符,將這東西鎮(zhèn)在東海中不給出世。
周生大人的故人原本在皖南守著兩樣?xùn)|西,一樣斷風(fēng),一樣不可說。那人移居蘇城附近,不過一年,蘇地便裂崩出去了,斷風(fēng)如今又在我手上,可見那人并未能守住這兩樣?xùn)|西,照這樣看來,那個不可說,說不準(zhǔn)因為沒有那人守著出了些什么變動,怕是也流落了出來了,震驚了九天,叫天地只好用蘇地來鎮(zhèn)。
秘史里說,震驚九天的那個東西,是鎮(zhèn)在了蘇地底下,有巨龜看著,有鐵鏈鎖著。斷風(fēng)既在我手上,便不會是那個被鎮(zhèn)在蘇地底下震驚九天的東西。震驚九天的東西,既不是斷風(fēng),定就是那人守著的另一樣——不可說了!”
周生為止望著花三,瞠目結(jié)舌,“你……你這是……如何……你是如何得知這段秘史的?”
花三看周生為止這反應(yīng),當(dāng)是自己將這樁成謎了二百年前舊事推斷對了,有些些得意,不以為意道:“哦,那年流空動亂時,打到了朝堂里,有些東西從朝堂中流出坊間,伺候我的人讀過,講給我聽的。不過周生大人放心,也就他一個人讀過,他讀完覺得這是擾民心的,便焚毀了,他也只告訴我一個人聽,旁人不知道?!?p> 流空斷亂時候,流空兵將直破朝堂,燒殺搶掠,許多東西就這么流了出來,大部分封鎖在朝堂內(nèi)的書籍也毀在這場動亂中,是以十余年來,蘇尊致力于修繕這些傳世的典籍秘史,近幾年主這事的便是念水山莊的念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