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坐在小破屋的門檻上,眼巴巴地等著,看見步安從山那邊走過來,立刻起身跑了過去,憂心忡忡地問道:“公子,那老賊被趕走了嗎?”
步安聳聳肩苦笑道:“人是走了,把麻煩留下了?!?p> 素素眉頭緊皺,跟在步安身后走進黑黢黢的小破屋,看著他點起油燈,從水缸里舀水洗臉,終于忍不住問道:“公子……是個什么麻煩?”
“小麻煩,”步安搓過布巾遞給素素,“就是從明天起,你家公子要離經叛道了?!?p> “我洗過臉了,”素素推開布巾,好奇道:“公子,離經叛道是什么意思?”
步安剛要把布巾晾起來,忽然想起什么,扭頭道:“你是怎么洗的臉?”
素素理所當然地舔濕了掌心,然后用手掌在肉嘟嘟粉嫩嫩的臉上來回抹了兩把,雙手一攤,言下之意是,除了這么洗,還能怎樣?
“你這就叫離經叛道?!辈桨蔡湫苑牵s緊教了她一遍,該如何用布巾浸水洗臉,還不忘強調道:“記住,以后除了吃飯,不準用舌頭到處舔,那樣會被別人看出來你是妖的?!?p> 素素照著步安教的法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洗過臉,又和步安擠在一個破了角的大木盆里洗腳。
這時,步安故意踩住素素的小腳丫,笑吟吟地看著她,見她毫無反應,才撓頭不解道:“別的貓都不喜歡被摁住爪子的,你怎么不一樣?!?p> 素素嘻嘻一笑道:“我倒覺得被公子踩著腳,舒服得很呢?!?p> 屋子里唯獨一條布巾是用來擦臉的,洗完腳只好擱在盆沿上晾干。素素的一雙小腳潔白如玉,步安拿腳趾頭去搓她腳底時,她就一邊躲開,一邊咯咯咯笑。
昏黃油燈下是家徒四壁的小破屋,可一人一妖,一主一仆卻嘻嘻哈哈,絲毫不顯得寒酸。
等晾干了腳,步安套上布鞋出門倒掉洗腳水,回來時,素素已經鉆進了被子。步安睡到了她的對面,蓋上被子,吹滅了油燈,提醒道:“喂……睡著了可別舔我的腳啊。”
素素笑著“嗯”了一聲。
過了好一會兒,她又想起來之前的話題,“公子,你從明天開始,也要用口水擦臉了嗎?”
步安笑著搖搖頭,心想,這小貓還真單純,自己說什么她就信什么,仰面看著漆黑一片的天花板,解釋道:“我那師尊說,要想不去入贅,要么就名揚四海,要么就離經叛道……”
“公子,為什么不選名揚四海呀?聽著比離經叛道好呢?!彼厮匦÷曊f道。
“這你就不懂了?!辈桨搽p手交叉抱在腦后,“凡事都要講究個成功率,不能抱死在一棵樹上。況且,離經叛道和名揚四海,誰說不能兩者兼得呢?”
他說得輕巧,心里卻并不輕松。要做到屠瑤所說的離經叛道,勢必要同恪守中庸的儒家精神南轅北轍,把飄在頭頂三尺的儒門英靈們全給得罪了。
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也不算什么,反正自己和這儒門有些格格不入。念詩招靈又不只對儒靈管用,樹挪死人挪活,說不定換個地方更加如魚得水。
“素素啊,“他輕聲道:“明早下山后,我就要去世上修行,三年五載怕是回不了這間書院了?!?p> “公子去哪里,素素便去哪里?!彼厮責o所謂地說道,頓了頓又不解道:“公子……到底離經叛道是什么意思?”
步安感慨道:“大概就是行為不端,舉止怪異,語不驚人死不休,別人說東我說西……嗨!就怕這樣裝逼遲早要被雷劈。”
開始幾句素素還能聽懂,到最后那句就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了,她有些擔心地問道:“公子不會真的被雷劈吧?”
步安失笑道:“放心吧,劈也只劈我一個??焖魈爝€要早起呢?!?p> 伴著春夜里輕柔的風聲和蟲鳴聲,素素很快就睡了過去,發(fā)出極輕微的鼾聲,步安卻仍舊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好一會兒才翻了個身,輕道:“步鴻軒老賊你就看著吧,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兩個兒子全送去入贅……”
……
……
“阿嚏!”
天姥山下剡溪渡口,剛剛拔錨啟程的官船船艙里,嘉興知府步鴻軒猛地打了一個噴嚏。
次子步緯平趕緊吩咐下人去準備姜茶,不無擔心地問道:“爹爹,我看三弟來了這天姥書院,像變了個人似的。他將來入贅余家,萬一真和余家小姐情投意合,會不會反而要對我們不利?”
步鴻軒在鋪著錦緞的床沿坐下,裹了裹身上披著的大氅,搖頭輕笑道:“余家千金是聞名汴京的才女,怎么會看得上他。要不是余大人一心招贅,恐怕上門求親的都要擠破余府大門。那沒用的東西入贅過去,只是余家用來傳宗接代的器物罷了,無需多慮?!?p> 步緯平笑著點頭道:“爹爹說的是!尋常人家的贅婿,說話還不如主家的貼身丫鬟管用,倒是我想多了?!?p> 步鴻軒沉思片刻,道:“緯兒,你這次回了嘉興,便換船北上,趁著經平還在汴京,正好替你引薦京城才俊。再晚些,他怕是要離京赴任了?!?p> 步經平正是步鴻軒的長子,今年二十六歲,七年前就去了汴京,算上新皇登基后開的恩科在內,總共考了三次功名,全都名落孫山。
步鴻軒大概也知道這個長子沒有多少才學,對他屢試不中也不責怪,只是從不間斷地拿銀子喂著,讓他盡力結交京城的達官子弟。
這次憑著余大人的這層關系,步經平終于撈到了一個從七品的小官來做,不久就要南下任職。
步緯平從下人手里接過姜茶,恭恭謹謹地遞到步鴻軒面前,道:“爹爹之前說,要我去汴京考那樂乎書院,緯兒卻有些不明白。余大人和儒門勢同水火,三弟只是個贅婿,自然不打緊,可我萬一也考進書院,豈不是對您不利……”
步鴻軒凝神道:“你要是考進了樂乎書院,我便假意與你斷絕關系。”
步緯平驚得跪倒在地,哭道:“爹爹!您就是打死了我,我也不要叛出家門!”
“混賬!”步鴻軒突然暴怒起來,“你是要斷我步家的血脈不成?!”
步緯平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不解道:“爹爹……這又從何說起?”
步鴻軒看了一眼緊閉的艙門,長嘆道:“緯兒,你可知世事難料,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日帝黨得勢,朝中卻有不少人暗送子嗣去考書院。只因邪月臨世,誰能保證皇上不對儒門又起了借助之心……”
步緯平似乎聽懂了一些,疑道:“您是擔心余大人那邊……”
“皇上想以逐月令籠絡天下修行者,這是一樁陽謀,一旦成功,儒門要被釜底抽薪;可萬一不成,皇上恐怕又要轉回頭來討好儒門……”步鴻軒頓了頓,輕聲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登基之后換了一大批重臣,偏偏留著余大人,你知道是為什么?”
步緯平一臉茫然。
步鴻軒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以極低的聲音道:“皇上把逐月令相干事宜,都交給督察院分管,此事若成,余大人自然坐定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肱骨之臣,若不成……那他項上的人頭,便是皇上給天下儒門留著的一樁賠罪禮……”
步緯平聽到這里,頓時冷汗如注,抖抖瑟瑟地說道:“可,可是……邪月之患,豈,豈是修行者能應付的?”
步鴻軒搖頭道:“邪月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他見次子步緯平聽不懂這中間的意思,喟嘆道:“為父將你三弟送去余家入贅,是火中取栗,險中求富貴,正是如此,才要把你送去書院,為我步家留一條后路,你明白了嗎?”
步緯平這才含淚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