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家書館后院的客房里,步安一點也沒有身為高人的覺悟,身上長衫脫得一干二凈,只留了條褻褲,手持一支本來很風雅的斑竹小尖豪,一邊看著經絡總綱的圖示,一邊在自己肚子上描線。
素素斜著腦袋嘟囔著:“歪了歪了,再往這邊一些……對對……不對……再往上些……又歪了……”
步安沒好氣地說道:“你腦袋歪了,看出來當然什么都是歪的?!?p> 素素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幫著步安把經絡圖示壓平,突然想起什么,道:“公子啊,你怎么會認識一個道士的?”
步安手一抖,差點畫岔了線,瞪了她一眼道:“我不是說了不認識嘛?!?p> 素素將信將疑地看了一眼步安,嘻嘻一笑,又做出一副低眉順目的樣子,好一會兒才道:“公子該不是要描下這些圖,再把書還回去,把銀子要回來吧?”
“我倒是想還回去,可你當人家這么好說話的嗎?”步安翻了個白眼,道:“我這是要給肚子里的靈力畫一幅地圖,好讓它知道從哪里出來?!?p> 素素長長的“哦”了一聲,似乎是聽懂了,可臉上茫然的神情卻出賣了她。
步安接著道:“等公子我試過這靈力,真要能用,我們就要在這越州城里,好好干一番捉鬼的買賣了!”他只說靈力,不說鬼氣,是擔心素素嘴巴不嚴。照她一貫好心辦壞事的作風來看,不得不防。
素素聽說步安要去捉鬼,想起那個倒霉道士,緊張道:“公子不怕被官府捉去嗎?”
步安哼了一聲道:“我又不傻,怎么會跟官府對著干……”轉念一想,突然笑起來,道:“哈呀,一邊捉鬼,一邊離經叛道,正好一舉兩得?!?p> 他并沒有把經絡圖畫完,而是按照記憶中那個厲鬼鉆進體內的路線,對照著經絡詳圖,畫了一條從丹田引到右手食指的墨線。等到墨跡稍干,他就坐在床沿,低頭引導著那絲鬼氣運行。
他折騰了一晚都沒能成功,但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能把鬼氣順利地運行到肩膀了。
第二天,祝修齊扔下眾人,說要去官府跑動疏通,樓心悅和方菲兒帶著宋青去逛街市,步安讓素素也跟著去玩,自己仍舊留在房中練習靈力運行。
樓云闞見他閉門不出,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教導道:“看到沒有,旁人都去閑逛,唯獨步公子整日留在屋中苦讀,你們也該引以為榜樣,須知這世上沒有不學有術的道理。步公子為何才學驚人?只因平日里下了苦功啊?!?p> 到了中午,給步安送飯的丫鬟紅著臉出來說:“步公子一直在閉目沉思呢,身上畫了好些經絡圖……”
樓家的兩位小公子就一臉疑惑地看向父親,心想這步公子怎么沒在苦讀,把經絡圖畫到身上又是什么道理。
樓云闞眉頭皺得快要打結,好一會兒才想通了其中的道理,長嘆一口氣,道:“《大學》有云,格物而致知……正所謂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這才是做學問該有的態(tài)度……步公子果然非常人也!”
兩位小公子聽得神往,原本對大姐的崇拜,差不多全轉移到了這位步公子的身上。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整整三天,到了第三天傍晚,步安終于能夠勉強將鬼氣運行到食指指尖上,只是熟練程度不高,得搗鼓好一會兒才能成功一次,距離實用還遠,拿來做一次試驗卻綽綽有余了。
這天吃過晚飯,步安被已經熟門熟路的素素帶著,第一次走進越州城的夜市。
這夜是九夕邪月的三陽夜,也就是夜空無月的第三個晚上。越州城的夜市熱鬧非凡,大運河旁的街道上食肆飄香,游人如織,運河支流投醪河上倒映著畫舫燈火,歌舞喧囂,就連撐篙的船工都滿面紅光。仿佛整座城市在邪月九陰的九個夜晚,憋了無處宣泄的熱情,要在這無月的九個陽夜里全部爆發(fā)出來。
素素個子嬌小,腳步又輕快,像只小貓似的鉆在人群里,步安跟得吃力,索性把她喊了過來,牽牢她的小手,這才閑庭信步般邊走邊留意著沿街的店面。
素素充當起了小導游的角色,說這家的糕點不如街口那家甜,又說這家的胭脂貴得毫無道理,心悅姐姐花了二兩銀子才買了一小盒……
走過投醪河上的石橋,步安看見對岸街邊有家不起眼的琴行,趕緊走了過去。他來逛這夜市,目的就是要物色一張琴。
琴行店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本來還打著瞌睡,見有客人光顧,忙不迭站起身來,抹一把半睡半醒時嘴角淌下的口水,賠笑道:“公子是要買琴?”
步安隨意“啊”了一聲,背著手看起殿店內陳設的貨品。
店主好不容易迎來一個客人,生怕他跑掉似的,唾沫橫飛嘮叨個不停,說這是金絲楠木的秦箏,本店有二十一弦的,公子要是有意,本店連二十五弦的錦瑟都能訂做;又說那是七弦的瑤琴,松木做的弦音清脆,桐木做的聲如金石……
步安全當沒有聽見,自顧自一溜看過去。
素素有些好奇地問:“公子還會彈琴嗎?”
步安含糊地答道:“會倒是會的,就是這里……”他想說這里沒有那種琴,卻突然看見角落里放著幾柄琵琶,眼睛一亮,指著其中最小的一柄道:“老丈,這琴怎么賣???”
店主走到跟前,道:“公子,這是小娃娃學琴用的長頸琵琶……”
步安瞟了一眼素素,素素連忙擺手道:“不要不要,公子,我不要學彈琴?!?p> 店主大概是急于做成生意,哪怕賣個小琵琶也好,笑著勸素素,說彈琴可是一樁雅事,還拿起那柄小琵琶,像模像樣的撥弄了幾下。
“給我試試,”步安從他手里接過琵琶,橫抱著掂了掂分量,不像普通琵琶那么重,抱著正合適,又試著掃了掃弦,聲音也不錯。
店主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想要出聲提醒,說這琴不是這樣的彈法,卻又怕得罪客人,心道:這人也是個不懂音律的,就讓他買回去胡亂玩著吧。
步安問了價錢,又經過一番軟磨硬泡的討價還價,終于以不到二兩銀子的低價買下了這柄童子琵琶。這年頭沒有制琴的機器,全靠手工打磨,要不是邪月臨世,行情不好,這樣一柄精工細作的長頸琵琶,就算是最小的尺寸,用的材料算不上名貴,可沒個四五兩銀子也一樣買不下來。
這個尺碼的童子琵琶沒有配套的箱盒,步安就找了附近的布藝行,當場做了一條湖綠色的綢布背帶,然后像個流浪的民謠歌手一般,把這小琵琶往身后一背,大搖大擺地走上了街,嘴里嘟囔著:“這下該有點離經叛道的意思了吧?”
素素跟著走了一段,湊上來輕聲提醒道:“公子,好多人在看你呢?”
步安撇撇嘴道:“看就看唄,不做點出格的事情,怎么把離經叛道的名聲傳到汴京去?”
就這樣,兩人一前一后,沐浴著無數(shù)好奇或者嬉笑的目光,回到了樓家。
剛進后院,就看見師兄師姐都坐在院子里。一旁還坐著個邋遢道士,看上去二十七八歲,臟是臟了點,模樣倒也周正,不用說,準是那個青蓮觀的道士鄧小閑。
祝修齊見到步安回來,趕緊起身,笑著道:“步師弟,你看誰來了?!睒切膼偤头椒苾阂残σ饕鞯爻催^來。
這時,那個邋遢道士也起身拱手作揖,一副久別重逢的感動神情,哽咽道:“步老弟……你我嘉興府一別,也有三年沒見了吧?”
步安被他弄得莫名奇妙,心想:這人不會真認識以前那個步安吧?世上還真有這么巧的事情?會不會有一天有冒出一個叫潘驢的老相識?
正疑惑間,宋青突然繞到他身后,大笑道:“哎呀,怪不得你要問我樂藝怎么修,原來是要學彈琵琶呀?”
素素趕緊解釋道:“不對不對,公子是要拿這琵琶來試靈力,順便離經叛道用的!”
步安心道:你這么說出來還管什么用?擺擺手道:“別瞎說!我是覺得這小琵琶方便攜帶,用來修習樂藝最好不過。”
素素被他一說,閉著嘴站在一旁,神情有些委屈,大概是覺得公子出爾反爾。
祝修齊也看到了步安身后背著的奇怪琵琶,想起下山前師尊說過的那些話,覺得這小師弟果然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心中對他升起一絲敬意,又替他覺得悲憤。
“步師弟,苦了你了……”
他說得情真意切,步安雖然仍不覺得自己有多苦,卻也被他的語氣感動到了,擺擺手道:“師兄,這不算什么的?!毙睦锵胝f:背一把古怪的四弦吉他上街,只是開頭需要一些勇氣,習慣就沒事了。
樓心悅等人聽得不明就里,全都茫然地看向他們兩人。
祝修齊看了一眼道士鄧小閑,又看了看步安,輕嘆一聲道:“這里也沒外人,說出來也好讓大家知曉,步師弟有多忍辱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