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山先生逢三會去子敬街上的玲瓏坊彈琴,有時有新曲問世,有時沒有,即便如此,也已經(jīng)令越州修行人趨之若鶩。
蘭亭集會可是聞名江南兩道的雅集,自東晉年間延續(xù)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相傳書圣在此寫下千古書法名篇《蘭亭集序》,創(chuàng)立這樁修行盛會時,還只有暮春之集,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便多了夏秋冬另外三集。
隆興二年五月二十六,位于越州城郊三十里處的會稽山山陰處,一大早起就人頭攢動。
來自江南兩道的修行人,早早就在蘭亭附近占住地盤,里三層外三層,幾乎圍得水泄不通,唯獨最中間方圓百米被稱作蘭亭曲水的山陰溪流被空了出來。
到了中午,越州府的官差便出來主持秩序,喝止不時發(fā)生的私斗,再把沒有資格占據(jù)內(nèi)層位置的修行人往外轟。
這樣的混亂每一季都有,總有那些自認(rèn)機靈的,以為可以趁亂渾水摸魚,憑鉆營功夫或私下賄賂,能夠挨得曲水流觴近一些,可實際全沒用。
州府操辦蘭亭集會有足夠經(jīng)驗,別的事情上或許可以睜一眼閉一眼,蘭亭集會的排位事關(guān)重大,官差們不敢大意,更不敢胡來。
于是待到日頭偏西,蘭亭曲水以外,各門各派已經(jīng)照著規(guī)矩坐定下來。
越往外,距離蘭亭曲水越遠(yuǎn),門派的勢力和影響力就越弱,越州青蓮觀連第四圈都擠不進(jìn)去,只能和那些無門無派的修行者,譬如公孫龐之流,一起落在最外。
而越州天姥書院、姑蘇太湖書院、余杭靈隱寺、天臺國清寺等江南兩道最顯赫的門庭,便和朝廷官員代表一同,排在最內(nèi)圈。
剛從汴京回到江南,還沒來得及上任的步經(jīng)平,坐在一眾朝廷官員們中間,感受著坐在第一排的威風(fēng),心中暗道:“這便是地位罷?!?p> 他是嘉興知府步鴻軒的長子,在汴京七年間,交友頗廣,這次南下越州,更是持著余喚忠的親筆手諭,雖然只是來做鹽運司經(jīng)歷,一個從七品的小官,但越州官場也不敢對他輕視,這次非但把他請來了蘭亭夏集,還由越州知府劉大人的小舅子親自陪同著。
“經(jīng)平兄是江南人,以前可曾來過蘭亭集會?”劉知府的小舅子叫汪鶴,名字起得雅,人卻很俗很會巴結(jié),明明自己已經(jīng)三十多,對著二十六七的步經(jīng)平,一口一個經(jīng)平兄叫得很順溜。
“我在汴京時常去夷山詩會,那場面可比眼前大多了?!辈浇?jīng)平語氣篤定,雖然夷山詩會每次他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張望,但這不妨礙他在眼前這個土包子面前,擺一擺汴京名流的姿態(tài)。
汪鶴臉上裝得神往,心里卻說:這步公子明明是江南人,怎么句句不離“我在汴京時”,真是一朝騰達(dá)就忘本。
“經(jīng)平兄果然雅士?!彼c著頭附和,正好瞥見步經(jīng)平神色有些異樣,忙順著他的眼神看去,只見一群人從天姥書院的方陣?yán)镒吡顺鰜恚m亭曲水的方向去。
人群末尾,有個女子一身白衣,哪怕只從側(cè)面看,容貌也驚艷無比。
“那女子是誰?”步經(jīng)平一時間竟看得呆了。
汪鶴也愣神看了一會兒,輕聲道:“那便是天姥屠瑤……經(jīng)平兄從汴京來,應(yīng)該知道她的來歷吧?”
“她的來歷?”步經(jīng)平突然驚道:“姓屠,當(dāng)今右相屠良逸?”
汪鶴壓低聲音,告密般的口吻說道:“我也是聽我姐夫說的,天姥屠瑤便是儒相屠良逸的幺女?!?p> 步經(jīng)平恍然點頭,心里猛地有些失落,他雖然在汴京待了七年,花出去無數(shù)銀子,可結(jié)交的圈子,距離那個層次還差得遠(yuǎn)呢。
“經(jīng)平兄?”汪鶴湊近了道:“越州山清水秀,可不止天姥屠瑤一個絕色女子,遠(yuǎn)的不說,只在越州城里,就有一個毫不遜色的?!?p> “哦?說來聽聽?”步經(jīng)平顯然被勾起了興趣。汴京遍地是官,他一個知府長子,根本不放在人家眼里,現(xiàn)在回到江南,心思不禁有些活泛。
“那女子出身、修為都不及天姥屠瑤,可勝在溫婉雅致,還是音律大家。經(jīng)平兄,你說難得不難得?”汪鶴心說,你小子搶了我的肥差,我便要給你挖個坑,讓你去跳。
“你快說這女子又是何人?”
汪鶴看著步經(jīng)平心急的樣子,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他被玲瓏坊背后勢力捻出越州的情景,美滋滋地說道:“晴山先生……”
……
……
蘭亭曲水上游,人群看不到的一片幽靜竹林里。
“我南師伯三月里說要來一趟越州,此后便沒了音訊,幾位當(dāng)真沒有見到他?”說話的是個四十左右的道士,瘦骨嶙峋的臉上,眉頭微皺著。
在這道士面前,坐著兩個僧人,兩個儒生,分別是靈隱寺方丈空明,國清寺方丈慈懸,太湖書院山長岑秉文和天姥書院山長懷滄。
與另外三位稍稍對視,各自眼神中都有一絲驚色,懷滄沉吟道:“此事說來蹊蹺,今年三月,在越州不見了的,不止你南師伯一人……”
“哦?”道士驚道:“還有誰三月里也來過越州?”
“幾日之前,白馬寺來過一位高僧,說是妙溟羅漢來過越州之后,就不知去處?!笨彰骱蜕械?。
“還有曲阜孔麟?!贬拇?。
瘦道士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這么說,此事并非只關(guān)我昆侖了……懷滄山長,天姥書院可就在越州。”
他這番話說得簡簡單單,面前四人卻都感覺到了壓力,尤其是天姥懷滄。
“舉凡我天姥書院之力,也留不下你南師伯,更不用說妙溟羅漢與曲阜孔麟了?!睉褱嫘Φ糜行┦捤鳎又值溃骸霸鲁跤袞|海來客到過越州,來去匆匆,恐怕與此事有關(guān)?!?p> 瘦道士也知道他說得不錯,要想留下南師伯,如今的天姥書院就算有心也無力了,臉上露出一絲狠色:“邪月臨世,舊神又蠢蠢欲動了嗎?”
“尊師伯可曾說過,是為何事來越州的?”慈懸大概是想到了什么。
“師伯二十年前路過越州時,曾收過一個記名弟子,想來與此有關(guān)。怎么?妙溟與孔麟又是為了何事?”瘦道士問。
面前四人全都搖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