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有云：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綠猗
坊里每天客如流云，難得有一日清凈，好不容易得了空，趁著陽光尚好，慕容交代一聲就帶紅蓮出了城，打算去翠云山游玩一番。
行至東郊，遠遠便瞧見一園子。蒼山腳下白墻碧瓦，綠樹環(huán)繞。
走近了便看見，一條青石鋪就的小路，彎彎曲曲的通向一片楓樹林。
原是繞到了園子的后面，靠圍墻邊有一圈竹枝伸出，看著甚為蒼翠喜人，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伴著風吹來的還有一陣讀書聲。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其中不時伴有陣陣咳嗽聲，一首詩念的是斷斷續(xù)續(xù)。
紅蓮聽的不由笑道：“聽著是個病秧子?！?p> 許是聽到紅蓮的話，里面咳的越發(fā)厲害了。那翠竹也跟著晃個不停。
慕容無奈伸手拍了拍紅蓮的手，意思叫她莫要多言。
紅蓮倒也沒再說話，只是里面的咳嗽聲一直沒停，也無半點其他聲響。紅蓮不由有些擔心那病秧子不會就這么咳沒了吧？怎么也不見有家人來看看。
“公子沒事吧？”慕容對著園子里叫了一聲，約莫過了半刻鐘，那邊才有聲音傳來。
“無事，姑娘……咳咳咳，不必擔心?！痹捨凑f完就咳了起來，慕容真看不出無事在哪兒。但無親無故的，問候一聲便也就罷了。若不是紅蓮說錯了話，彼此連話都不曾說。
鳥兒在枝頭歡叫個不停，慕容與紅蓮順著石徑往上走，一直走到半山腰。
山腰上有個八角楓葉亭，內(nèi)有石桌石椅以供游人賞景休息。
紅蓮打開帶來的籃子，從里拿出些許茶水點心一一放在桌上。
“姑娘，這不時不節(jié)的你來賞什么景，你看看楓葉沒紅，花也沒開，你來干嘛？”
紅蓮累的直喘氣，嘴里還不忘數(shù)落著自家姑娘。
“就是出來歇歇?！蹦饺葺p抿了一口茶水，眼睛舒服的瞇了起來。
微風徐徐，碧空如洗。耳邊鳥兒歡唱，樹葉沙沙作響，不時吃口點心喝口茶。整個人都放松下來，閑適慵懶。
午時突然烏云密布，剛走到園子，嘩啦啦的下起了雨，慕容帶著紅蓮躲到園子屋檐下。
卻正好是一邊角門，慕容拍了拍身上沾的水，耳邊還聽著自家丫頭的念叨。
“來賞什么景，都下雨了還怎么回家。還不知幾時停呢，今晚莫不是要露宿荒野？”紅蓮拂去手上的水，一邊說話一邊找出帕子給慕容擦臉。
“咳咳”突然門內(nèi)傳來了咳嗽聲，紅蓮嚇了一跳，緊抓著慕容的袖子。
“支呀”門打開了，露出一張容光絕世的臉，其表雅爾，身姿孱弱，微冷的天氣披著一件毛皮披風。
“姑娘若是不嫌棄，便進屋避避雨吧?！蹦凶邮值执娇葌€不停，臉上無半點血色，舉止卻優(yōu)雅從容。
“打擾了?！?p> 慕容淡淡一笑，帶著紅蓮跟在男子身后，穿花繞景，不一會兒到達一小花廳。
廳內(nèi)坐著個翠綠青衫的少女，正是娉娉裊裊十三余的豆蔻年華，梳著一垂鬟分髾髻，未語先帶三分笑，兩邊梨渦淺淺，一雙眼睛彎成個月牙。
“這園子沒什么人，就我和綠猗?！蹦凶訉櫮绲男α诵?，任由青衫少女扶著自己落于上座，微雨的天氣還硬塞給男子一個湯捂子。
回過頭對慕容笑笑解釋道：“衛(wèi)風體弱，我給他取暖。”
“無事，你先忙?！?p> 少女也不說話，搬來一個炭盆放在堂中。轉(zhuǎn)身出了門，約莫半刻鐘提著茶水進來。慕容看著少女，從一進門便忙忙碌碌的沒個停歇。
“綠猗夠了，我不冷。”
男子寵溺的笑笑，伸手拉住了少女的手，把手里的熱茶放到女子手中。
“你手也不見暖，喝杯熱茶暖暖身子?！?p> “姑娘見笑了，這丫頭就是太過緊張我?！鼻敢獾某饺菪α诵Γ腿诉M門招待不周，真是太失禮了。但綠猗也是緊張自己，說到底還是自個體弱，讓人操心。
“無事，有人這么擔心自己是好事?！蹦饺莸故遣唤橐膺@些，畢竟是進來躲雨的。反倒是綠猗這個少女有些有趣。
屋外細雨蒙蒙，屋內(nèi)溫暖如春。四人坐在屋中，偶有交談，伴著風雨一時間頗有些歲月靜好的意味。
“我坊里有種藥酒，對養(yǎng)生滋補頗為有效，有空不妨去拿一壺?！毕铝税胩斓挠辏瑢⒃诎硗Ｐ?，慕容與紅蓮站在園子門口，與男子告別。
“麻煩姑娘了?！蹦凶訙睾鸵恍?，語氣中充滿柔和，就如同他的人一般，溫文爾雅一股子溫潤。如上好的暖玉溫暖不灼人，絲絲入人心。
少女不知何時抱著一把古琴在手中，站在男子身邊笑看慕容離去。
風中遠遠還聽見身后那少女央求男子的聲音，嬌俏可愛，脆若黃鸝。
“左右無事，衛(wèi)風奏一曲可好？”
后有傳來男子的聲音，里面帶著一股子寵溺。
“天晚了，撫琴多有不便，背詩可好？”
“是詩經(jīng)么，我會噢，瞻彼淇澳，綠竹猗猗……。”
“不，今天我給你念別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聽著身后的聲音，慕容不由的勾起嘴角。
回到城里，慕容特意跟坊里的人交代一聲了。只是接連幾日，都不曾見有人上門。漸漸的慕容也把此事放在腦后。
過了一個多月，坊里突然來了位豐神俊逸的男子，只是似乎身子不太好，面無血色不時還咳嗽。
慕容過來便看見衛(wèi)風靠在墻邊咳個不停，手中素色手帕隱約泛出紅色。
“衛(wèi)公子可好？”
慕容倒了杯熱茶遞給衛(wèi)風，雙眼間是看透事世的淡然。
衛(wèi)風抿了口茶，嘆息一聲。眼里翻涌著訴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姑娘可是知道了？”衛(wèi)風放下茶盞，也不解釋便直接發(fā)問。若不是慕容瞧見那捧著茶杯的尾指微微發(fā)抖，還真以為這人如面上那般云淡風輕，一片淡然。
“嗯，剛知道了，你來尋我必不是為了那酒吧？”
“我放不下綠猗那丫頭，又無親無故無人能托，唯有厚著臉皮拜托姑娘了，望我走后姑娘有空，能時常探望一番?！?p> 慕容笑了笑不說話，手捧著熱茶輕抿。
“綠猗那丫頭不一般吧？”
“姑娘你怎么知道？”
衛(wèi)風一臉震驚，兀的站了起來，倉促間還打翻了桌上的熱茶，茶水順著桌邊沿流一地。
慕容揮手叫人來收拾，順帶換了個地方，轉(zhuǎn)到包廂里談話了。
“姑娘果真不凡！”
未坐下衛(wèi)風便看著慕容感嘆了一句，又咳了起來，手里的素巾都染紅了。衛(wèi)風盯著手中變紅的帕子愣愣出神，眼里悲傷溢出。半響回過神來，方對慕容道出綠猗的不同。
“我從小便是被綠猗撿回園子養(yǎng)，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小的團子，梳著雙環(huán)一身翠綠衣裳。每天到處找吃的給我，剛開始什么都不懂，生活不甚好，后來才慢慢好過一些。我慢慢長大，她卻還是個團子，便是到如今她也不過堪堪長到十三歲少女的樣，心智卻仍不太成熟。太過純白，不通人情世故不懂七情?！?p> 說著似回憶起小時的時光，嘴角勾起眼里的笑意絲絲蔓延。
“初時未有名字便一直叫她小綠，后來她見他人都有姓名，便央著我給她取名，剛好所學(xué)詩經(jīng)中有一句，瞻彼淇澳，綠竹猗猗。便叫了綠猗。如此姑娘可知了？”
“知了，你的事我應(yīng)了?！?p> “如此多謝姑娘了?！毙l(wèi)風起身對慕容行了個禮，手中拿著素帕，捂著嘴咳個不停，似要把心咳出來一般。
“我恐時日無多了?！?p> 衛(wèi)風緩緩起身，打開門走了出去，身影中透著一股暮色，暮暮沉沉。不知何時一覺便起不來了。
慕容望著窗外，不知何時多了一根翠綠的竹子竹枝搖晃個不停，葉子都似要被抖落。
慕容伸手摸了摸葉子。
“你可是聽到了？”
竹子幻化成一個娉娉裊裊的少女，一雙眼睛通紅。
“衛(wèi)風他是要死了么，死了是不見了么？他會不會發(fā)芽，就跟我一樣。”綠猗雙手扯著慕容的衣袖，雙眼通紅，臉上帶著些許悲傷迷茫。她還不懂，人呀跟她不一樣。人死了就是沒了她能靠著莖塊繼續(xù)長，而人不行。
慕容摸了摸綠猗的頭，笑的溫和。
“衛(wèi)風他要重新?lián)Q個身體啊，這個不好都不能陪綠猗出門玩，換身體要很久，綠猗可要耐心的等，到時候可要記得衛(wèi)風啊?！?p> “我等，多久都等，那我可不可以把我的一片葉子給他，到時候就不會認錯了?！本G猗鼓著臉頰，雙手不斷的扯著衣角，一臉期盼的問慕容。
“綠猗可以把葉子給我，我交給衛(wèi)風。”
綠猗從懷里掏出一片碧玉般晶瑩剔透的竹葉，小心翼翼的放在慕容的手里。
“呀，衛(wèi)風找我了，我先回去了。”綠猗匆匆化成一竹子，從地底溜了回去。
“真是兩個癡兒?！蹦饺菘粗掷锏娜~子，想起衛(wèi)風的話，不由感嘆。
從酒坊回去沒多久，衛(wèi)風便逝了。小綠猗一臉不知所措，帶著衛(wèi)風的尸骨跑到了酒坊里來。慕容隨著綠猗回到了園子，把衛(wèi)風葬在翠竹林下。
風吹過竹葉沙沙作響，似情人間低低訴語，片片竹葉打著旋兒落到墳包上，不一會兒便把墳包給埋了起來。
綠猗雙眼含淚，哭著嗓子問慕容：“衛(wèi)風什么時候回來，我想他了?！?p> “你可以每天和他說話給他背詩，這樣他就會回來的快點了?！?p> 從此綠猗化成竹子，扎根在衛(wèi)風的墓旁，每天給衛(wèi)風背詩。
園子里每每有讀書聲，卻不見其人，漸漸的大家都傳里面有鬼，最后附近也沒什么人來，園子漸漸荒蕪成了個鬼園子。
慕容偶爾來探一下綠猗，但綠猗依舊沒什么喜色。
突然有一日，園子里跑進來一個小孩。穿著青色棉衫，長的玉雪可愛。進了園子發(fā)現(xiàn)有一大片翠竹，驚奇的叫了起來。
“這竹子好漂亮，跟我脖子上的一樣漂亮?！蹦泻⑻统霾弊由蠋е患t繩，上面穿著一碧綠通透的竹葉。
竹林嘩嘩作響，漫天的竹葉飛舞起來。綠猗化作人出現(xiàn)在小孩的面前，彼時的她已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
“衛(wèi)風？”綠猗低著頭，看著小孩子的臉
“不，我叫淇奧，衛(wèi)淇奧，出自詩經(jīng)衛(wèi)風淇奧篇的，瞻彼淇奧，綠竹猗猗?！?p> “我叫綠猗，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的綠猗。”
慕容走進來的時候，剛好看見女子低著頭與仰著臉的小孩說話。陽光下畫面溫馨美好，久久定格，連風都不輕擾。
原來所有的等待最終都會開出美麗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