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子回到私塾。
并不擔心李汝魚,肩胛被貫穿而已,休養(yǎng)兩三個月便能完全痊愈。
麻煩是北鎮(zhèn)撫司那兩人。
專為異人而生的北鎮(zhèn)撫司,若是知曉李汝魚雷劈而不死,很可能會將他活捉回去,下場如何可想而知,不會好過。
但扇面村三百余人,悠悠眾口如何封得住。
況且李汝魚殺了孫鰥夫,趙二狗等人難免會懷恨在心,報復性的揭發(fā)。
帶汝魚離開?
李夫子自己先否定了這個念想。
先不說李汝魚有傷,若是突兀離開,北鎮(zhèn)撫司那兩人會不起疑么,離開扇面村,天下之大,卻沒有自己和李汝魚的藏身之所。
連與世隔絕的扇面村都能找到,北鎮(zhèn)撫司無孔不入的能力可見一斑。
許久之后,夫子無奈長嘆。
怕只能讓它晴空落驚雷了,此二人若是發(fā)現(xiàn)端倪,自己只好執(zhí)劍殺之,保得李汝魚一時平安,今后的路他得自己走。
李夫子神情落寞。
十年文墨積胸不得抒,不甘啊……
被抬回家的李汝魚,傷口經(jīng)過包扎處理,人依然陷于昏迷,直到周嬸兒和小小趕來,人群才散去。
離開李汝魚家后又三三倆倆聚在一起。
報不報官這件事讓大家很糾結。
報官吧,李汝魚很可能會被被緝捕到璧山縣大牢里,等待明年秋后問斬。
不報吧,舉頭三尺有大涼律法,終究是殺人。
一直在后院熬藥的王寡婦走到睡房里,仔細看了一陣李汝魚,又摸了摸他額頭,幽幽嘆了口氣,從頭上摘下玉簪子遞給周嬸兒,“還你。”
周嬸兒接過,有些感激,張嘴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只好笑了笑。
王寡婦也笑意勉強,轉身離開。
一笑泯恩仇。
周嬸兒忙前忙后,心中又掛念李汝魚傷勢,不過偶爾回頭,看著女兒坐在李汝魚身前,撐著臉癡癡望著他的模樣,心里忽然覺得很充實。
一生碌碌,便只為兒女。
端了藥進來,房間里彌漫著濃郁的藥香,放涼之后,和小小一起為李汝魚喂服。
李汝魚的呼吸越發(fā)平順。
周嬸兒和小小都松了口氣,和夫子說的一樣,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趙長衣曬著太陽,和兩個耄耋老人有一沒二的聊著閑話,基本是他在說,兩位老人在聽,一者兩人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格。
二者,趙長衣明顯是官差人的裝扮,兩個老人又怎么敢多說。
言多必失。
這是任何一個朝代都顛撲不破的真理,即使數(shù)千數(shù)萬年后,依然如此。
趙長衣反而很喜歡兩人的沉默。
自顧著喋喋不休的說,當年我啊也曾在一個荒僻的小村里,唯一的奴仆病死后,便成了沒爹沒娘沒人管沒人顧的孩子,一個饅頭分兩頓吃,最喜歡的便是村里大戶人家做的荷葉飯,說起來也不怕兩位老人家笑話,我還翻過高墻爬過房梁去偷吃。
那荷葉飯是真香。
后來啊,有個算命先生來,說我這人命格硬,以后一定會大富大貴,老人家你是不知道,我當時真想一巴掌呼過去。
瞎說什么大實話啊。
老人家啊,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為了活下去,我還跟大戶家的狗搶過食。
趙長衣沒說的是,后來那個大戶一夜之間滅門。
那狗肉啊真他媽/的香。
再后來啊,老人家你肯定不會相信了,再后來啊,京城來人了,北鎮(zhèn)撫司數(shù)位千戶與封疆大吏一府之首親自陪同,恭恭謹謹送我去了京城,馬車上堆滿了那些地方官聞風而來送的金銀,沉重得馬都累死了兩匹。
我在上面睡了一夜,其實睡在金銀上的感覺也沒有想象中的好,咯骨頭的很。
后來呢,那個封疆大吏因為一丟丟的政績,給轄境內一條風平浪靜的河流修個渣渣河堤,女帝陛下就給他加封了個從二品文散官。
他賺大了。
所以啊,官場其實是很黑暗的,打造出盛世永安的女帝陛下,也有用官位還人情的時候,要不然當朝那幾位相公能坐的那么穩(wěn)?
到了京城,那位算命先生說中了,我還真就大富大貴了,但這么多年呢,我還是會想起那些年的凄涼,也很感謝有這樣一段經(jīng)歷,只是偶爾啊還是會做噩夢,夢見被那條狗追得滿村跑……
所以失敗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你竟然還會相信這句話。
趙長衣打開了話匣子。
這對耄耋老人,仿佛就是當年那對經(jīng)常偷偷將糖食塞進自己懷里的老夫妻,他們是那個時期自己心里唯一的親人。
他倆也不說話,因為說不出。
但他們笑容很溫暖。
若非是朱七找到他,趙長衣能喋喋不休的說到天黑。
朱七看了一眼兩個老人,壓低了聲音,“公子,被殺死的叫孫鰥夫,無兒無女,那座小院子就是他的,可問起被殺緣由,兇手是誰時,沒人愿意說。”
趙長衣呵呵笑了起來,“不急,我們先在這里住下,找找村里誰受傷就知道兇手是誰?!?p> 孫鰥夫尸首旁,尚有一把帶血的獵刀。
最重要的,來扇面村真正目的并不是針對“異人”,不過是順手辦了而已。
朱七立即點頭,“我這便去征用孫鰥夫的院子?!?p> 趙長衣有些贊賞朱七的雷厲風行,叮囑道:“睡房用度一應換了,若是沒有新的,找其他村民,嗯……給錢買吧,畢竟咱們是差人,不是強盜?!?p> 朱七應是立即去了。
趙長衣有些口干,討了口水喝,忽然覺得有些意興闌珊,晃晃悠悠走了。
當他走遠,老頭子忽然睜開眼,嘆了口氣,滿是皺紋的老臉歷經(jīng)歲月滄桑,聲音枯朽,“老婆子,時候到了啊。”
渾濁老眼里卻有釋然。
老婆子丟開手中的舊衣服,干癟的嘴唇顫了顫,賭氣的道:“那我不縫補了,反正也穿不上,好在壽衣壽料早都備好,也不知道咱們有沒有機會入土為安?!?p> 老頭子撓了撓腳裸發(fā)癢的地方,舒服的呻吟了聲,有些傷感,“二毛怕是被人殺了,大毛離開扇面村后從沒音訊,也兇多吉少,我們慕容家啊,是真的斷后了?!?p> 老婆子張了張干癟的嘴,終究沒說出心里話來。
二毛這樣的人,死了也干凈。
丟咱們祖先的臉。
大涼的差人來扇面村,估摸著就是順著大毛的痕跡摸索來的。
老頭子哼起了小曲兒。
可惜趙長衣走了,否則他應該聽得出來,這是最正宗的京腔,是三百余年前大燕末代皇帝最為喜好的《醉打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