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一片的天空,看不到半點星光,滾滾烏云也遮住了明月。
南都各處的華燈卻因此顯得更加明亮。
自從先人懂得如何使用火之后,對于有些人來說,黑夜的降臨,不過是從一個白天走進(jìn)另一個永晝。
南都是玄朝首都,熱鬧繁華,自然不是他處可比。在這喧鬧之處,多得是不甘寂寞的人,耐不住漫漫長夜,尋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溫柔鄉(xiāng)打磨時間。
但是,往往再明媚的光,也有照不到的陰影。
南都最大的酒樓風(fēng)滿樓每日每夜歌舞升平,笙簫不斷,而緊鄰著風(fēng)滿樓的一條小巷,卻是沒有半點光亮,半點生氣,冷清至極。若不是能聽到風(fēng)滿樓里的鼓瑟笙簫之聲,又有誰能想到,這條巷子竟然身處南都之中。
這時候,一點明光打破了巷子的寧靜。
這一點光亮在小巷里一點一點慢慢地移動著,直到一扇木門面前才停了下來。
“咚咚咚……”
敲門的聲音不算太大,不至于引起街坊鄰居的注意,卻也足夠通知到這間屋子的主人。
片刻之后,門“吱呀”一聲開了,來人問道:“是宋大人嗎?快里面請,就差您了?!?p> 說罷,那人腰身一彎,右手接過了敲門那人遞過來的燈籠,左手朝屋里一擺,將那人請進(jìn)了屋中。
屋子雖然不大,卻已經(jīng)擠了十幾號人。這時候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門口,有一人走出人堆,來到了屋前,看樣子應(yīng)該是這座屋子的主人。
他拱手行禮說道:“宋大人終于來了,就等宋大人簽字了。請宋大人進(jìn)屋吧!”
屋里的燈光慢慢照在了一張三十歲不到,年輕氣盛的面容上,那位眾人口中的宋大人跨過門檻,走進(jìn)屋內(nèi)。屋內(nèi)已經(jīng)很擠了,但大家還是很自覺地又?jǐn)D了擠,給這位宋大人又多讓了一些空間,讓他可以走到桌前,看到桌上那張重于泰山的宣紙。
宋大人輕輕拿起那張紙,卻忍不住雙手顫抖了起來,仿佛那張薄薄的紙,有千鈞之重。
他一目十行地,十分迅速地看完了這張紙上密密麻麻的字,和這張紙最后各式各樣的簽名。
“薛神童的文筆果然非同一般,擲地有聲?!?p> 聽聞此語,人群中一個瘦小的身影拱了拱手,應(yīng)了一聲:“宋大人過獎了。心意如此,自然才思泉涌?!?p> 宋大人嘆了一口氣,問道:“但是,這件事情,真的不需要知會一下姚夫子嗎?”
屋子的主人搖了搖頭說道:“不用。這終究是一件冒犯圣威的事兒,還是不要拖累姚夫子了?!?p> 宋大人緊緊閉上眼睛思索了片刻,重重地點了點頭,睜開明澈的雙眼之后,就毫不猶豫地拿起桌上的筆,蘸了蘸墨汁,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宋惟仁。
第二天一早,司馬榮便換了鶴氅,穿上龍袍,走出了乾元宮,來到了太極殿。
今日是十五,是司馬榮每月召內(nèi)閣奏對的日子。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司馬榮看了看左邊跪著的李舒謀,梁惠風(fēng),田暮春三人,又看了看右邊跪著的姚詠與柳楓橋,手輕輕一抬,朗聲道:“眾位愛卿,平身吧。”
“謝皇上!”
待到殿下五人分列左右站立之后,司馬榮將目光放在了站在右前方的姚詠身上:“姚愛卿,上一次要你寫的青詞怎么樣了?”
沒想到,這位皇帝好不容易見一次大臣,關(guān)心一下朝政,首先問的,卻還是祭告蒼天用的青詞。
而更讓李相,柳楓橋等四人震驚甚至說恐懼的是,他們并不知道,司馬榮什么時候讓姚詠寫了青詞。
而司馬榮正是希望他們感受到這種威脅。
“微臣拙作,唯恐誤了皇上敬天之誠。”
說罷,姚詠便從袖子里取出一張青色的紙,紙上滿滿都是用朱砂寫的無比工整的小楷。姚詠將這張紙雙手舉過頭頂,司馬榮對身旁的俞吉輕輕一揮手,俞吉便走下九龍階,雙手接過那張青紙,遞到了司馬榮的手里。
司馬榮用雙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青紙的兩端,在眼前將紙撐開,雙眼一瞇,朗聲讀了出來,整個大殿里回蕩的,都是司馬榮的威嚴(yán)之聲。
千秋之傳,萬里河川。
御極四海登仙岸。
麒麟子,鳳凰兒,
天降英才出江南,
統(tǒng)轄文武定江山。
臣,如是觀。
民,如是觀。
司馬榮的嘴角掩飾不住地微微上揚,讀到最后更是頻頻點頭稱好。
李相也不停點頭贊道:“介亨這首《山坡羊》寫得好啊。說我玄朝有皇上這樣的圣主,還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文武奇才,君臣一心,官民一心,將來必定能一統(tǒng)中原,還天下以太平?!?p> 司馬榮猛地聽到“山坡羊”三個字,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好是好,只不過嘛,姚卿,這好像不是青詞該有的格式吧?”
姚詠一步跨到了太極殿中央偏右的位置,行禮回稟道:“啟奏皇上,青詞格式之嚴(yán)格工整,本是為了顯示對蒼天的敬重。然而微臣以為,敬天之誠,在其意而不在其形。只要心夠誠,格式是否工整便是次要了?!?p> “好啊,好啊。李相的先祖,我玄朝的開國輔宰李玄通人稱‘黑衣宰相’,代代相傳,如今李相也不失先祖風(fēng)范。柳卿是朕的軍師,多次為朕出謀劃策,江湖人稱‘白衣卿相’,以一介白衣之身,憂心廟堂之安危,也是當(dāng)之無愧。而你姚卿的青詞更是天下無雙,人間一絕,甚合朕心,稱得上是‘青詞宰相’。如今的內(nèi)閣有黑,白,青三位宰相在,我玄朝如何能不繁榮昌盛呢?”
李相帶頭,領(lǐng)著內(nèi)閣眾人跪地伏拜:“圣明無過皇上!”
司馬榮一邊忍不住地稱贊著,一邊反反復(fù)復(fù)地讀著這篇詞,愛不釋手。就在這時,大內(nèi)總管,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鯤王公公踩著小碎步,急急忙忙地跑了進(jìn)來,滿臉寫滿了慌張與無措,手里的拂塵也一顛一顛的。
司馬榮眉頭頓時為之一緊。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樣的事情能讓在大內(nèi)多年,一直有內(nèi)相之稱的司禮監(jiān)掌印如此舉止失措。
“皇上,出事了。禮科都給事中鄒倫,禮科給事中宋惟仁,領(lǐng)著一眾官員在宮門外給皇上遞了封奏折,并且說若是皇上不準(zhǔn),便要長跪不起!”
司馬榮聽罷,眉頭一皺,手一伸,王鯤便恭恭敬敬地將奏折送到了司馬榮的手中。
王鯤小心翼翼地瞄著司馬榮的臉色,發(fā)現(xiàn)司馬榮每多看一個字,眉眼間的怒氣就加重一份。
“放肆!”
終于,司馬榮忍不可忍,將薄而輕的奏折,狠狠地摔在了太極殿的正中央。
內(nèi)閣眾人以及王鯤,還有站在司馬榮身旁的俞吉都立馬誠惶誠恐地跪了下來。
“朕不過就是想盡一盡孝道而已,這幫言官,卻敢說朕這么做有違禮法,是亡國之兆,罵朕是亡國之君!正是好大的膽子!”
司馬榮龍顏震怒,整個太極殿里都回響著他血氣翻涌的怒吼,其余半點聲音也沒有。
“俞吉!”
跪在地上的俞吉顫顫巍巍地回答道:“奴才在。”
“他們不是不肯走嗎?那就給朕打!朕賞他們每個人一頓廷杖,打到他們走為止!”
“是!”
俞吉應(yīng)了一聲,便退了出去,傳旨去了。
司馬榮發(fā)完一通火之后,忽然把目光投向了殿中跪著的一眾人等,不由自主地就將眼神鎖定在了姚詠的后腦勺上,姚詠頓時感覺后脊一涼,全身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司馬榮意有所指地說道:“都給事中是七品,給事中是從七品,這芝麻綠豆大點的官,是哪里來的這么大的膽子?王鯤,你說?!?p> 司馬榮的聲音不再像剛才那么大,卻反而讓太極殿中的其他人都感受到了一種比先前更加深入骨髓的恐懼。
尤其是被點名的王鯤。
此時跪著的王鯤已經(jīng)滿臉都是虛汗了,手撐在地上也是黏黏的。
“啟稟皇上,奴才以為,鄒倫與宋惟仁的背后,必有主使?!?p> 身在大內(nèi)多年,王鯤深知,此刻皇上希望他說什么。他也深知,皇上會這么問,必然也是明白,他一定能夠想到皇上希望他說什么。
所以,王鯤說出了皇上希望他說出來的話。
王鯤說完,他左邊的姚詠忍不住向右瞥了他一眼,他右邊的李相眼珠也忍不住向左轉(zhuǎn)了轉(zhuǎn)。
王鯤感覺到了這種目光,卻接著硬著頭皮說道:“皇上,據(jù)奴才所知,鄒倫與宋惟仁,皆是崇川學(xué)子?!?p> 王鯤能感受到,左邊投射過來的目光變得更加熾烈,仿佛在燒灼他的太陽穴一般。
但是沒過多久,王鯤便覺得輕松了許多。
因為司馬榮緊接著便點了姚詠的名字。
“姚詠,你有沒有什么要解釋的?”
姚詠聽完這話,腦海里一嗡。
皇上這話的意思,仿佛姚詠已經(jīng)定罪了。
然而,姚詠雖然當(dāng)下被天威所震懾,卻實是早有準(zhǔn)備,沒過一會兒就冷靜了下來。
“皇上,微臣這首青詞,還有另一番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