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間,又是一年沒有回來了,大學(xué)四年,葉秋往往只有過年時候才會回家,每一年家鄉(xiāng)都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在這股變化潮流中,不變的只有不斷被時代拋離,正如他的家庭,也正如他自己。
村外通往縣城的那條路是修了,如今變成了大道,而村子里的路卻變得更窄了些,因為房子更大了,因為車子更多了,只是村子里的人,卻也越來越少了。
許蓮一直在家門口觀望,看到葉秋的身影的時候,她馬上便走了進去,好像沒有出來過。
葉秋搖了搖頭,心頭的不快又涌了出來,但還是一步一步朝家門走去。
門前的路空蕩蕩的,沒有車子停泊,顯然葉紹豐還沒有回來,葉秋不知道葉紹豐現(xiàn)在在做什么,他其實也不想知道,對這個父親,他早就已經(jīng)失望透頂。
葉秋沒有馬上進門,在門口點了一支煙,然后慢慢地抽了起來,隨著吞云吐霧,似乎也能夠?qū)⑿念^的一些心事和煩惱也給吐出來,如果都能這樣,那該多好。
“回來了,怎么不進來?”許蓮許是等許久了不見葉秋進來,又忍不住出來看看,見葉秋在抽煙,她皺了皺眉隱有不喜,但還是忍住沒有提,見葉秋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沒有說話,許蓮想了想才上前小聲問道,“你去老宅了,他怎么說?”
“什么怎么說,你希望他能怎么說?”葉秋現(xiàn)在心頭很亂,實在不想跟許蓮說這些事。
“那那個是他的兒子啊,他兒子這么搞他肯定是有責任的,那他就沒說這件事要怎么管?”
葉秋將煙扔在地上,狠狠地踩滅,道:“他兒子今年都五十幾了,還能讓他管?”
許蓮神色郁郁:“是他兒子他就得管啊,不然任由他兒子胡來?。〖热徽宜矝]用,那你還找他干什么?”
葉秋狠狠瞪了許蓮一眼,也不說話,直接進去了。
“一個兩個都不給我好臉色,什么都是我的錯,就好像我上輩子欠你們的一樣。”
耳邊傳來許蓮一聲一聲抱怨和嘮叨,葉秋更是心煩意亂,拿著衣服去洗澡了。
一個家,當失去了溫馨,沒有了溫暖,讓身處其中的人都感到壓抑,這樣的一個家庭,早就已經(jīng)分崩離析了,葉秋知道,他們一家四口都不是合格的家人,因為他們都沒有做好家人的本分。
葉紹豐自然不用再說了,他毫無責任感,對家人苛刻,對外人大方,將掙的錢都往外使,家里卻難以因為他而有稍微的改善,平日里就只是將家這個地方當成吃飯睡覺的地方,話也不多說一句,簡直比之客棧都有不如。
許蓮雖對家人盡心盡力,但性格要強,不曉得低頭,偏執(zhí)頑固,只認死理,愛鉆牛角尖,總愛逞口舌之快,發(fā)生在家里的很多場風暴也都是因為她那張嘴巴而生而起,她的一張嘴一開口便讓葉秋心煩意亂,刺耳得很,而更讓葉秋無法忍受的是許蓮對他那種無私的付出,那種無私太沉重了,沉重得葉秋承受不起,許蓮以為她給葉秋的都是好的,不管葉秋是不是真的需要,她都要給,也一定要葉秋受,更是總以關(guān)心的名義要葉秋說出她想了解之事,即便那些事葉秋不愿意說起,即便那些事葉秋不愿意任何人知道,她都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種做法,讓葉秋痛恨,卻又無法去指責。
而葉瑩作為葉秋的姐姐,脾性上與許蓮極為相似,而且性子也急,常常不分青紅皂白就擅斷是非,曾經(jīng)為了窺探葉秋的所思所想還與許蓮不只一次翻看過葉秋的日記與來往文件,葉秋常常被她們的所作所為逼得歇斯底里,又怨恨又壓抑。
葉秋是恨葉紹豐,但葉秋恨的是葉紹豐的不爭氣還有不負責任,但葉秋更恨的卻是自己的母親許蓮還有姐姐葉瑩,以愛的名義更能夠傷害人,而且還能夠傷害得徹底,讓人無從躲避,被折磨得幾欲發(fā)瘋。
對于這一些,葉秋真的是深有體會,因為真正的關(guān)心和體貼并非窮究,而是不問,過度而不合時宜的關(guān)心終究只是增加煩惱和厭惡,會讓人逃離,只是似乎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明白這一點,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說和不愿意讓人知道的事情,只是很多人都進入了一個思維誤區(qū),他們只知道自己的關(guān)心和在意,固執(zhí)地想要知道一切而窮究到底,卻根本不顧當事人的真實意愿,強加的關(guān)心其實更可怕,無私的心不經(jīng)意下做出來的卻是自私的言行,結(jié)果傷人又害人。
所以葉秋他心中有恨,但更多的卻還是無奈,因為許蓮并不認為她做錯了,葉瑩也認為自己做的是對的,她們關(guān)心葉秋,從這一點出發(fā),她們做的什么都是對的,這也使得葉秋與她們更加疏離。
蓮蓬頭灑下的水撲面而來,讓葉秋的腦袋一下子清明了許多,臉上幾縷頭發(fā)隨著水流滑下,葉秋一抓,手掌上便多出了幾根頭發(fā),他無奈苦笑,隨手將頭發(fā)往旁邊一扔,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
但仍是一陣心煩意亂,葉秋的腦袋里面千愁萬緒,一塊塊巨石壓在心口讓他喘不過氣來,以前總是任性妄為,原來隨著長大,人的煩惱真的只會越來越多,壓力只會越來越大,人也會變得越來越瘋狂。
洗完澡出來的時候,許蓮已經(jīng)在客廳等著他了,她手里拿著一個本子,見葉秋出來便招呼他過去,道:“你過來看看,這就是當時簽的協(xié)議,我就說了,協(xié)議里明明白白寫著的,地是拿來借錢的,但地到期了還是得還我?!?p> 葉秋淡漠地瞥了許蓮一眼,但還是走了過去,所謂的協(xié)議其實只有一張紙,雖然被夾在本子里,但是那張紙已經(jīng)皺巴巴的,上面寥寥不過幾十字,然后便是許蓮和葉紹豐的簽名,葉秋掃了一眼,便將里面的內(nèi)容看了個遍。
“今以地契作為抵押,向葉佐明貸款十五萬,月利率按五個點計算,為期三年,若三年后本息還清,地契歸還,否則此地本人有權(quán)調(diào)用,以此為證?!?p> 然后后面就是相關(guān)當事人的落筆簽名了,葉秋冷笑,看著許蓮道:“錢還清了,地自然是你的,錢要是沒有還清,地就不是你的。”
“不是不是,你看清楚,三年期到了地契就會歸還……”
“本息還清!就這么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你是瞎的嗎?這樣的字你會看不到?這樣的協(xié)議你當初也能簽?”葉秋實在是沒有什么耐性了,本來火氣就已經(jīng)十分大了,現(xiàn)在更是忍受不住,“你既然已經(jīng)簽下了這協(xié)議,就應(yīng)該承擔起這協(xié)議之后的后果,現(xiàn)在還不上錢是事實,你竟然還指望著人家能把地還你,人家是放高利貸的,不是搞慈善的!”
一字一句,毫不客氣,可是每說一個字,葉秋的心都在顫著,對著自己的母親,他一向疼惜,因為他知道,母親受的苦并不比他少,甚至為了他,母親受的委屈又豈能用言語表述,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也是人,他也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也有會做著明明知道不能做的事,哪怕明明知道那樣做很傷人,明明已經(jīng)強烈后悔了,但還是在做著,已經(jīng)在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