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不見,潘月鳳居然還能一眼認得出他來。
鐘岳動了動嘴唇,“你……要再婚了啊,恭喜你啊?!彼f這話的時候,內心是五味雜陳的。如果說兒時的那十年,過得雖然一樣窮,但至少父母給了他一個美好的童年。他甚至還記得,在那片桃林下,潘月鳳坐在小凳子上,拿著鞋錐,他將上小學,為即趕制新鞋納鞋底。
春夏之際,山桃成熟,潘月鳳總是將最好的桃子洗干凈了,切成小塊,放在一只碗里,讓他拿著竹簽插著吃。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自打父母離婚后,鐘岳便再也沒有從他父親臉上看見過任何笑容了。這一切,能怪誰?他不知道怪誰,潘偉肯定是罪魁禍首,潘家二老呢,他不清楚是否參與其中。
有時候他甚至會怪自己,怪自己那時候沒有能力,保護好這個溫馨的家庭。
“媽媽對不起你?!迸嗽馒P眼眶濕潤地說道。
“不用?!辩娫辣牬罅搜劬?,“我不知道這十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爸死的時候,你都沒有來看過一眼,十年了,你都沒往家里來看過我一趟,說對不起有什么用?你要再婚,恭喜你啊。”
身子骨硬朗的老太婆走了出來,罵罵咧咧道:“你爹是個沒出息的廢物,窩在山溝里就知道寫幾個破字,浪費了我閨女大把的青春,還有臉說十年,二十年啊,一個女人能有幾個二十年。”
前塵舊事,鐘岳不想再提,當初的對錯,現(xiàn)在再拿出來爭辯是非,又有何用呢?如今他母親就要改嫁,反而讓鐘岳釋然了。然而去年他的父親去世了,潘月鳳才打算改嫁,難道真的是因為父親的關系還有鄉(xiāng)里的說三道四,才會遲遲不改嫁,直到他父親時候才嫁人?
十年了。
自打父母離婚后,他的母親既不改嫁,也不來看他,始終處于緘默的狀態(tài),這樣的態(tài)度,讓鄉(xiāng)里人的風言風語,慢慢煙消云散,但是鐘岳一直有個問題想問她。不管怎么樣,對于他人生之中的前十年,潘月鳳,在他心里還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我只想問你,十年了,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來看我嗎?”鐘岳看著眼眶濕潤的潘月鳳,問出了一直藏在他心底里的問題。到底是她拋夫棄子,能夠做到了無牽掛,還是真有什么難言之隱。
“這是我和你爹當時離婚就承諾過的,今后不再踏入大屏鄉(xiāng)一步。即便我又再想見你,我都躲在屋子里悶聲哭泣。十年了,我做到了!我當然放不下你,你去縣里讀初中,考上高中、考上大學,媽媽一次次地為你驕傲,每次看到校門口,你獨自出來的身影,媽媽都要哭好久。我的阿岳,終于長大了,媽媽也就放心,能嫁人了。”
鐘岳聽到這個回答,居然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只能轉身離去。
不再踏入大屏鄉(xiāng)一步,他的父親,還是在默默地保護這個愛了一輩子的女人啊……爹啊,你就這么相信自己的兒子能堅強到沒有母愛么?
不同于城市之中鄰里互不相識的冷漠,在鄉(xiāng)里,一些婚喪嫁娶的大事,幾乎成了整個鄉(xiāng)里的家務事一般。不管遠近,嚼舌根的,背后說閑話的,還有故意抹黑的,反正只要是能當做話題的,都免不了被搬出來,議論一番。
潘月鳳若是常來大屏鄉(xiāng),那么流言蜚語就會此起彼伏,永遠成為鄉(xiāng)里人口中的談資。與其這樣,倒不如不見。
盡管鐘岳還是沒能知道,當初他父母究竟因為什么原因離婚的,但都是已經是往事了,舊事重提,難免心里頗不寧靜。從下塘村徒步回鄉(xiāng),鐘岳花了三四個小時,就連葉安給他打的電話,都被他給忽視了。
有些事,往往沒有什么對錯可言,愛的繼續(xù)愛,就像他沉默寡言的父親一樣,恨的自然繼續(xù)恨,就像他這些年來,對于那個混蛋潘偉,永遠也忘不了當初在鐘家囂張跋扈那姿態(tài)。
“鐘岳,你怎么回事?”
看到車子慢慢靠在他邊上的葉安,鐘岳收拾起復雜的情緒,“葉哥,你回去吧。我想靜一靜?!?p> “成,我還以為你不接電話出了什么事了呢。既然沒事,那我就回去了,有什么事記得打我電話就是?!彼部吹玫?,鐘岳寫在臉上的憂郁。
“好。”鐘岳心事重重地朝桃花坳走去。
看著后視鏡中的鐘岳背影,葉安喃喃道:“搞藝術的人,都這么多愁善感嗎?早上還有說有笑的,怎么回來就成這副模樣了?”
鐘岳走過這片桃林。當年的紙鳶、落花,桃香、笑語,這些一直埋藏在心底許久的回憶,在他腦海里縈繞著,揮之不去。
愛也好,恨也罷,時間,就是最好的療傷藥,當他站在潘月鳳面前,問清楚這十年的緘默后,反倒是變得輕松釋然了。
碎經大紅宣,鋪在了樟木長桌上。
這張系統(tǒng)產出的宣紙,終于是有用武之地了。
沒有過多的雜念,沒有擔心這張紙寫廢了,改用什么紙。
竹刻中紫毫在墨蝶中滾了一圈,
鐘岳提筆,看著絢麗華美的碎金大紅宣。想起兒時美好的回憶,他該給潘月鳳送去什么祝福呢?
百年好合?
不好,他不喜歡。
想起那天上山采風,活得肆意的老農,懸在空中的手腕毅然落筆。
闔家歡樂。
四個字,簡簡單單。十年的愛恨恩怨,鐘岳都用一支筆,盡情地放肆開來,一種心隨筆動的感覺,讓他感覺到酣暢淋漓。
行筆側鋒,獨此一家。
收筆折而不轉,提筆斜細飄然。
風吹入室,鎮(zhèn)尺下宣紙一角飄動著。
等到最后一筆落下,鐘岳將筆隨意地放在墨蝶之上,再也不看這張紙上的任何一處。仰躺在床上,側過身時,忽然看到書柜后斜靠在地上的那幅油畫。
畫中,穿著運動衫,坐在巨石上紋絲不動的背影,真是那日采風時的他。
鐘岳閉目輕笑,慢慢入眠。
畫中雖然只有背影,但是那樣的意境,居然讓鐘岳看出了一代大師的神韻。
“這死丫頭,還真把我當掃地僧來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