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天色陰郁,云如潑墨,不時有冷雨紛紛落下。
但在紫角街劉大眼的醬油鋪子下面的地下賭場,卻人聲鼎沸。
有一擲千金的江湖大豪,有一言不發(fā)的襤褸乞丐,有易容改扮的僧道,有不時將酒菜端上的伙計。
若說要找又大又豪華的賭場,并不難找,而下老千、玩暗手的路子也常出現(xiàn),但對于真正愛賭錢的人,都會去劉大眼醬油鋪子下面的賭場,也只有真正的行家才知道,這家賭場是賭的最硬最痛快的地方。
賭場老板很有意思,作為老板卻不做莊家,也不贏錢,來賭的人輪流坐莊,而老板只收進門費和酒飯錢,但能進這家賭場的人都不是一般人,不是一般人的人往往都有不少錢,所以進門費和酒菜錢都不是個小數(shù)目,可是如果你喝過這里的酒,吃過這里的菜,就絕對不會覺得這錢花的冤枉,何況,來這里賭錢的人怎么會在乎花在酒菜上的這點錢。
這老板雖然不做莊,但憑著這兩樣就已經賺的盆滿缽滿了,尤其老板還很知足,因為他不是賭徒,只有賭徒才不知足。
這家賭場的老板方清秋花巨資請了兩類人在場子里溜達,一類是賭界最知名的老手,但這些老手一定都是欠了一屁股債的老手,畢竟,靠賭真正變成巨富也是暫時的,遲早還是要送出去,所以方老板替他們把那些他們下輩子可能都還不起的債還了,他們就為方老板賣命,何況方老板還會按月給他們薪金,這些月錢都足夠他們舒舒服服的活著。
但這些老手的賭技絕對是一流的,一流的老手往往對于各種千術了如指掌,眼睛也最毒,所以方老板讓這些老手領著重金、攬著美女四處溜達,監(jiān)督出老千的人。
第二類人是江湖上被通緝、被下了死令的亡命之徒,這些亡命之徒都已經在江湖上無法立足,沒有人敢收留這些人,所以只能在地下活著,這些人武功甚高,在場子里四周潛藏成為看場的護衛(wèi)或者說殺手,一旦老手發(fā)現(xiàn)有人出千,這些護衛(wèi)就會在不知不覺中送他們回老家。
老家,不是故鄉(xiāng),而是另一個老家,有可能在天上,有可能在地下。
他們薪資極高,如何用度,方老板不會管,方老板只有兩條規(guī)矩——
老手不得在自己的賭場參賭,殺手不可在外行兇。
無論是誰犯了規(guī)矩,誰就會沒有了。
沒有了就是消失了,而且是方老板親自讓他消失,沒有人見過方老板出手,也幾乎沒有人知道方老板的來歷。
可是不論誰看著方老板,根本不覺得他是個會殺人的人,甚至都不覺得他有武功,方老板白白凈凈,面上蓄著小胡子,頭發(fā)永遠都是黑亮整齊的,兩只手保養(yǎng)得像個貴婦一樣,被美酒佳肴撐起的肚子圓鼓鼓的在衣服下挺著,細長的眉眼總是笑呵呵的瞇著,無論誰看到了都會開心,人們開心,又有美酒佳肴,賭起來才會更開心。
方老板每天都會踱著四方步在場子里溜達溜達,左手拿著一個綴著貓眼和祖母綠的象牙大煙袋,右手則握著一個泡著上好龍井的小茶壺,方老板說這樣的喝法才最舒服。
方老板喜歡一邊溜達一邊和客人們打個招呼,因為方老板在,這個地方才能存在,因為有方老板的存在,所以也沒有人敢出千或者在這里鬧事,雖然這地方看起來破了點,但卻讓人很安心,能讓人安下心來的地方,不管做什么就都能放開了手腳,當然錢也就能放開的花了。
冬天的江南沒有了花紅柳綠和草長鶯飛,連綿的冬雨,冷濕的空氣,最適合的就是窩在家里擁著一個紅泥小火爐,溫上一壺好酒,來幾個小菜,和二三友人淺斟慢酌。
所以方老板在場子里例行溜達了一圈后,便到春雅苑最舒服的上房喝著酒,這間上房只有方老板才能進去,因為這間上房是個密室,這間密室在春雅苑最隱蔽的地方,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才知道,尤其,春雅苑也是方老板開的,可是知道這件事的人也并不多。
方老板正在給他的客人斟酒,酒是好酒,二十年陳的竹葉青,菜只有三碟,一碟鹽竹筍,一碟鹵肉,一碟剛炸好的花生米。
而這位客人,一身衣服剪裁合身,上乘的料子,上好的手藝,這樣一身衣服起碼要五十兩銀子。
只不過這身衣服有十七八個洞,原本應該是白色的,可是現(xiàn)在,有泥,有油漬,有各種紅的、綠的不知道什么顏色在衣服的各種地方安了家,一雙鞋本來是上好的小牛皮精制而成,現(xiàn)在牛皮雖然還在,但鞋底卻已經快要磨穿了。
而這位能讓方老板親自倒酒的貴客卻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有些懶洋洋的笑容讓人看著雖然不討厭,卻好像隨時都有要睡著的可能,雖然長得不算好看,倒也不太難看,但卻是那種扔到人堆里眨一眨眼就分辨不出來的那種,唯一特別的就是他的笑容和眼睛。
方老板的眼睛是細長的,不動聲色也自帶著三分笑容和四分精明,而這位客人的眼睛卻是大大的,很亮很有神,從眼神中就能看到他笑或倦,他的笑容總是懶洋洋的像是沒睡醒,右側嘴角微微上揚,這笑容到頗有一番意味,很多女人都喜歡這樣的笑容,說不清楚為什么。
方老板這樣的人物怎么會在自己的密室給這么一位客人倒酒呢,倒也沒什么別的,只不過是這位客人將方老板一直想殺卻怎么都殺不到的人給殺了。
方老板不是殺不死,而是殺不到,因為他找了足足十年都找不到這個人藏在哪里,他開賭場,開了春雅苑,網羅亡命之徒,結識江湖豪客,就是為了找到這個人,可是在十年間,別說這個人,就是他的名字都沒聽人說起過。
因為在十年前,方老板還不是老板的時候,這個人和他是結拜兄弟,結果一次大醉之后,方老板睡的像個死豬一樣,若不是被一泡尿憋醒了,他也不會知道這位結拜兄弟進了他老婆和女兒的房子。
老婆是自愿的,女兒是被逼的,方老板目瞪口呆,酒也醒了大半,醒了酒的方老板可不是普通人能對付的了的,此人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擄走了他的女兒,他的老婆被捉奸在床,又被拋棄,無顏面對方老板,當時就跳樓了。
方老板在快要追到此人時,此人也陰毒的很,將她的女兒捅了一刀,并未捅死,捅在了小腹,扔在路上,他知道方老板一定會選擇先救她的女兒,他才能逃跑,方老板憤恨之下,兜手扔出一串金錢鏢,方老板內力精純,若不是喝了大酒影響了功力,一串金錢鏢足夠讓他死個十七八回,所以只有一枚金錢鏢穿過了此人的右肩,但還是被他逃了。
方老板抱起女兒回城找大夫,無奈本來就追出了城外,何況三更半夜,去哪里找大夫,若不是碰上了一位武功高強的年輕人以極為怪異的內力得以續(xù)命可能當時就因失血過多香消玉殞,但畢竟傷勢太重,所以他的女兒也只是挺過了半月最后不治身亡。
方老板悲憤交加,之后的十年方老板便一改從前的脾氣,并開始四處尋找此人,發(fā)誓一定要報仇雪恨。
而眼前的這位年輕人卻碰上了這個倒霉鬼,不僅殺了他,還帶來了他的尸體,方老板雖然還是不動聲色,只是笑瞇瞇的看了看這個死了的結拜兄弟,剝下衣服看了看他右肩上的傷疤,雖然確認無誤,這人卻是死于咬舌自盡,方老板也沒多說,只是將尸體抱近了后院,讓這位年輕人稍微等一等。
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也不知道方老板干了什么,當然,年輕人也不想知道,但也猜得到,因為方老板出來的時候,兩只保養(yǎng)的如同貴婦的手滿是鮮血,身上也星星點點的濺滿了血,笑瞇瞇的一邊走一邊用白白的絲巾反復擦拭。
至于那具尸體會變成什么樣子,年輕人并不想知道,他現(xiàn)在只想知道泥爐里散著熱氣的竹葉青什么時候能喝,對于一個酒鬼來說,還有什么事比美酒在前卻喝不到更難受的事情呢?
方老板說去換個衣服。
幸虧方老板也沒有讓他等太久,年輕人將酒杯放在鼻前細細聞了一聞,閉著眼睛像是在等著酒香味穿腸而過,好一會兒才把酒緩緩倒進嘴里,徐徐咽下,雖然他等酒等的急,但喝酒卻喝的一點兒也不急,一杯酒幾乎喝下去幾乎用了別人一頓飯的功夫,喝完咂了咂嘴說:“溫熱幽香,醇厚甜綿,好酒,好酒,余味無窮,起碼二十年。”
方老板眉開眼笑高興地像是伯牙碰上了子期一樣,仿佛這年輕人給他報了十年的血仇都沒什么重要,反而是因為自己的好酒碰上了真正懂酒的人而覺得高興。
方老板立刻又給他斟了一杯,道:“以后,只要你來江南,你都可以來我這喝酒,不管喝多少,都可以?!?p> 年輕人指了指自己的衣服道:“方老板,我衣服上的東西雖然不少,可是口袋里卻是一文錢都沒有的?!?p> 方老板像是一下子不高興了似的道:“開什么玩笑?我說過要收錢了嗎?干嘛要收錢?誰收錢誰就是烏龜王八蛋,你要是不來喝酒才不像話?!?p> 年輕人聽了嘿嘿一笑沒說話,只是直接把酒壺拿了過來,就像是孟姜女哭倒長城見到了自己的丈夫一樣。
方老板見狀又眉開眼笑讓下人又拿來了兩大壇,對于盛情的主人,聰明的客人會夸贊,但只有高明的客人才懂得,行動比言語更有力量。
所以方老板為年輕人溫著酒,夾著菜,問道:“少俠有恩于在下,感激不盡,但不知道少俠尊姓大名?”
年輕人將嘴里塞滿了鹵肉囫圇不清的道:“哪有……什么……少俠,名字也……也……不大,大,我叫……趙,小蟲?!?p> 方老板好像有些不敢相信:“什么?趙,小蟲?”
趙小蟲好不容易才就著一大口酒把鹵肉都咽了下去長舒了一口氣道:“不錯,趙小蟲就是我,別人都叫我小蟲?!?p> 方老板道:“小蟲少俠能說說是怎么擒住那個壞蛋的嗎?”
趙小蟲道:“我父母死得早,就剩下我和我妹妹,我呢,一向浪蕩慣了,我妹子一個人開著個香油鋪子,這不冬天快過年了,我就尋思著回去和我妹子過個年,結果呢,那個狗娘養(yǎng)的,大半夜跑進我妹妹的屋子,要不是我妹妹一向嗓門高,可就被欺負了,我聽見聲音就沖過去,一看,好家伙,竟然是個采花淫賊,那你說我能繞得了他嗎?”說著又喝了一大杯。
方老板趕緊又給填滿了酒道:“不錯不錯,此人色膽包天,確實不能輕饒?!?p> 趙小蟲接著道:“我擔心這采花淫賊輕功好,跑得快啊,萬一跑了追不上就麻煩了,當時順手抄起一個大瓢給他潑了一身香油,這家伙沒等跑,一個火折子扔身上直接就著起來了?!?p> 趙小蟲又喝了一杯道:“這家伙顧不上跑啊,就被我擒下了,本來要把他送到官府去,結果這家伙趁著我給他滅火又想跑就和我打了起來,我倆扭打在一起,我妹子趁她不注意給他腦袋上狠狠鑿了一下鑿暈了?!?p> “然后呢,就被我綁在了板凳上,等他醒過來,嘿嘿,我一看這小子就不是什么好東西,指不定還干了不少虧心事,我上去給他一頓揍,打得他哭爹叫娘,然后他把那些黑心事兒就全給招了?!?p> 方老板沒說話趕緊又把酒給滿上,趙小蟲笑了笑喝了一大口道:“這小子說了一大堆,光是夜里欺負黃花閨女的事兒就干了十好幾件,然后看我妹子在一旁記錄,知道我們要報官,就死也不說了。”
“然后我就想起了我朋友說過的他爹去審犯人的用的法子,嘿嘿?!闭f到這趙小蟲好像頗為得意。
方老板適時的倒了杯酒笑瞇瞇問道:“不知道這是什么妙法子?”
趙小蟲道:“這個‘妙’字用得好,這法子確實很妙,我就把他的鞋襪脫下來,找一塊硬竹板,再找一根干狗尾巴草,拿竹板在他腳心上狠狠抽一下,抽完再用狗尾巴草輕輕撓一下,就這么抽一下,撓一下,抽一下,撓一下,嘿嘿,這淫賊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沒多久便支撐不住了,他說完自己那些壞事兒可能他自己也覺得罪孽深重,然后就說了他以前曾把自己的結拜兄弟的……”
說到這趙小蟲發(fā)現(xiàn)方老板臉上的肉有一絲抽動,雖然還是笑瞇瞇的,趙小蟲連忙道:“恰好,五六年前我那會兒還不怎么窮的時候,因為發(fā)了筆橫財,來你這賭過,雖然最后輸?shù)倪B衣服都沒了,但卻知道你是這的大老板,那家伙一說,沒想到跟你有點關系,我就把他給你送過來了,只可惜這混蛋一聽我知道你,要把他送到你這,當時就嚇的尿了褲子,然后趁我沒注意,咬舌自盡,所以只能給你帶一具尸體了。”
方老板滿意的點點頭,輕聲道:“這件事,除了你和你妹妹,還有什么人知道?”
趙小蟲道:“沒有了,畢竟他干的都是傷天害理的事兒,何況跟方老板還有些關系,我也沒和別人說過。”
方老板道:“多謝少俠,以后你什么時候來喝酒,我都歡迎,這春雅苑吃喝玩樂樣樣都有,以后你都可以來,帳都算到我這就可以。”
趙小蟲一聽驚訝的差點把酒杯給扔到方老板的頭上,睜著大眼睛,好一會兒才又恢復自己拿懶洋洋的樣子道:“方老板,你這幾壇二十年陳的竹葉青,拿到市面上起碼也得好幾十兩銀子?!?p> 方老板不知道趙小蟲要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
趙小蟲道:“你說過我以后只要再來都可以喝你的酒?!?p> 方老板道:“沒錯?!?p> 趙小蟲又道:“可是那個淫賊我覺得連一文錢都不值,即使你覺得這個人很重要,可是我不覺得,喝了你這么多酒,我可已經知足了,雖然自己不務正業(yè),但不是貪得無厭的小無賴,有這一頓酒,不論什么事兒都能抵得了,其他的,不要了。”
方老板這才明白趙小蟲的意思,本來看他衣衫襤褸,喝起酒來像是今天喝完明天就要去死了的樣子,又知道了自己以前的事兒,怎么也要敲自己一大筆錢,沒想到,還是個頗有些義氣的年輕人。
方老板舉起杯說道:“剛才有所唐突,我先自罰一杯,不過,少俠這個朋友,我方清秋是交下了?!?p> 方老板放下酒杯道:“不瞞你說,此人我已經找了整整十年,包括那賭場,我開著也是為了認識更多人以期有天能找尋到蛛絲馬跡,此人當年害我不淺,我對他著實恨之入骨。”
說這些話的時候,方老板還是笑瞇瞇的,仿佛他講的不是自己的事,但眉眼間的復雜感情卻顯露了出來。
趙小蟲道:“方老板,事情已經過去了,人也已經死了,有些事就過去了吧,我這人記性向來就不太好,好事也許還記得長些,壞事卻是連一天都記不住的,喝完酒,睡一覺,什么事就都過去了?!?p> 方老板道:“說的不錯,說的不錯啊,若都有你這樣的心態(tài),倒是生活也能好上不少?!?p> 趙小蟲打了個哈欠道:“嘿嘿,方老板,喝了你這么多酒,我也困了,可否讓我在你這睡一覺,睡起來我就要回去了?!?p> 方老板道:“小蟲你盡管隨意,若有什么需要幫忙,就盡管來找我?!狈嚼习逍Σ[瞇的將稱呼也改了。
趙小蟲咧嘴憨然一笑,倒頭便睡著了。
方老板收起笑容,深深的看了看趙小蟲,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