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門里面是一間小雅舍,正對著一堵墻上鑲了整面的書架,整整齊齊堆滿了書。
兩側(cè)則一面擺著古物、瓷瓶,另一面掛著三幅山水畫。
地上鋪著厚厚的鹿皮,里端放著一張梨木小桌,桌上擺滿了各式小吃。
整個雅舍小而精致,也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所有物件的擺設(shè)仿佛經(jīng)過了精確的計算一般,不覺得突兀也不會覺得空蕩。
方老板拉著小蟲進(jìn)里端坐下,將左側(cè)的鹿皮揭開,地下有一扇小暗門,拉開后,下面放著幾個小酒壇,方老板隨手提出一壇,從桌下拿出兩個酒杯,剛一倒出,酒香四溢,小蟲眼睛更亮:“若小弟猜得不錯,這是二十年陳的紹興女兒紅?!?p> 方老板眉開眼笑,道:“小蟲真是酒中的大行家,這酒看來就是為你備的。”
兩人推杯換盞,好像剛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等到兩壇酒下了肚,方老板輕聲道:“你的武功很高,武功路數(shù)我看不出。”
趙小蟲并未答話。
方老板接著道:“但我并不想打聽你的來歷,畢竟你幫了我,我要謝你?!闭f完舉起了酒杯。
趙小蟲也舉起酒杯說了句“多謝”。
方老板放下酒杯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笑瞇瞇的說道:“你是不是趙小蟲我不多問,你有沒有一個妹子是不是真的在開香油鋪子我也不會探查,五六年前,你賭錢是不是輸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沒有來過我的賭場?!?p> 趙小蟲道:“難道五六年前誰來過你的賭場你都記得?”
方老板道:“五六年前,鬧事兒的雖不少,人還不算太多,恰好我又有點過目不忘的小本事,所以……”
“所以你每一位都記得?!?p> “沒錯?!?p> 趙小蟲笑了笑道:“果然是瞞不過方老板?!?p> 方老板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那個人和我的關(guān)系的,但是那個人我確實檢查不出毛病?!?p> 趙小蟲道:“你檢查不出毛病,只因為那就是你找的那個人,我知道你和他的關(guān)系,確實也是他自己說的?!?p> “噢,果真如此,那……”
趙小蟲接口道:“那香油鋪子是有的,我那妹子自然也是真的,只不過不是我的親妹子,此人意欲采花確實是被我撞上,之后我便和那女子結(jié)了個兄妹。”
方老板點點頭為趙小蟲又倒?jié)M了酒,道:“如此說來,倒也不能說你在騙我?!?p> 趙小蟲又是一笑端起酒杯,道:“但,五六年前我確實沒來過,但五六個月前我確實來過,也真的輸了不少錢?!?p> 方老板細(xì)細(xì)的看了趙小蟲一眼道:“我不記得你來過,除非……”
“除非我來的時候你不在,或者我來的時候不是現(xiàn)在這張臉。”
方老板笑瞇瞇的端起酒杯和趙小蟲碰了一下,酒杯發(fā)出“?!钡囊宦暎骸安还茉鯓?,你以后都可以來我這喝酒,喝多少都可以?!?p> 趙小蟲道:“即使我騙了你。”
方老板放下酒杯道:“但我已把你當(dāng)朋友。”
趙小蟲撓了撓頭道:“既然如此,我就準(zhǔn)備要走了?!?p> 方老板瞇著眼睛道:“你,準(zhǔn)備去哪里。”
趙小蟲道:“天大地大,到處都是家。”
方老板問道:“浪跡天涯的生活真的很喜歡?”
趙小蟲道:“說不上喜歡,只不過是一種習(xí)慣,不去流浪,還能干什么呢?!?p> 方老板道:“已走了多久?!?p> 趙小蟲道:“不太長,不過我很喜歡云南那個地方,四季如春,民風(fēng)淳樸,風(fēng)景也很秀麗,當(dāng)不知道該去哪的時候,我就會去那里呆著,有時候都快要以為那是我的家了?!?p> 方老板舉起杯看著杯中酒流光搖曳,嘆道:“再美麗的地方終究是異鄉(xiāng),再長久的停留終究是過客?!?p> 趙小蟲笑道:“你醉了?!?p> 方老板搖了搖頭道:“我只是想起曾經(jīng)的很多事而已?!?p> 趙小蟲道:“懷舊,有的時候并不是件好事?!?p> 方老板仰頭喝下一杯道:“可是忘不了的時候,就難免要懷舊了?!?p> 趙小蟲未答話,心不在焉的剝著一顆花生。
方老板繼續(xù)道:“剛開這家賭場的時候,像剛才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那時候,我還沒有那么多的錢,也沒有認(rèn)識很多人,更沒有那么多的手下。”
趙小蟲道:“所以你要經(jīng)常出手?!?p> 方老板點了點頭道:“不僅要經(jīng)常出手,而且經(jīng)常要受傷,一入江湖,從此江湖,免不了打打殺殺,也免不了流血?!?p> 趙小蟲道:“這本來就很平常?!?p> 方老板道:“是很平常,但江湖未變,人卻已經(jīng)變了?!?p> 趙小蟲未答話,他知道方老板一定有很多話講。
“自從我女兒死在我眼前后,我每次看到血,都有一種恐懼感,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感。”
“每次傷人、殺人,我都盡量不留傷口,可是,流血總是難免的,看到那些噴濺的鮮血,我都會想要嘔吐,但沒有一次能吐的出來,反而要裝作很平常的樣子?!?p> 趙小蟲道:“這樣的生活你還能過上十年,倒確實不易。”
方老板道:“確實不易,可在這世上,誰又過的是容易的?!?p> 不知為何,這句話讓趙小蟲心中起了不小的漣漪。
方老板道:“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要達(dá)到的目的或者理想,我,以前想成為一個江湖上最最有名的大人物,當(dāng)成了親,有了孩子,我卻對大人物這樣的理想沒有了渴望,我只想能夠一家人快樂的過一輩子,然而,這樣簡單的生活還是被打碎了?!?p> 說到這方老板又喝了一杯,接著道:“這十年來,我唯一想做的便是報仇,這個念頭在睡夢中都不曾放下,經(jīng)常夢到全身是血的孩子在夢里哭泣,我只想著為她報仇,從來不曾想過報仇之后會怎樣?!?p> “如果不是你,也許,我這輩子都很難找到他,我以為我會欣喜若狂,可是沒有,我看著他的尸體,仍有憎恨和無奈,但隨之而來的是空洞,今天如果你不出手,我是想要死在有恥的手上的。”
趙小蟲道:“可惜他沒那個膽子,方老板這三個字并不只是個嚇人的名頭。”
方老板道:“只希望之后能來幾個膽子大的。”
趙小蟲道:“早知如此,我就應(yīng)該把那個混蛋放了,讓他多活幾年?!?p> 方老板道:“那可不必,只不過我這一身皮囊,已虛度了四五十年,該得到的都已得到,已經(jīng)失去的,都不會再回來了,所以,今天和兄弟你大醉一場,你且離開,我也可以離開了?!?p> 趙小蟲罕見的微一皺眉,看著方老板,手中的酒流到了桌上都沒發(fā)覺,好一會兒,他才嘆了口氣,將酒杯放下,手在桌上失神的劃來劃去。
半晌,趙小蟲一臉遺憾的道:“身為七尺男兒,怎能不遵守承諾呢?!?p> 方老板抬起頭道:“小蟲可是在說我?!?p> 趙小蟲道:“昨天你告訴小弟,以后只要我來到江南,都可以來你這里喝酒,可是剛過了一天,這個以后,便已沒有了?!?p> 方老板一愣,癡癡的看著手中的酒杯,好似呆了一樣,然后木訥的點點頭道:“說的不錯,我怎么能失信于朋友呢,這確實是萬萬不可的?!?p> 趙小蟲又笑了,還是那懶洋洋的像是要睡著了的笑,他舉起酒杯,和方老板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方老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緊事,起身幾個閃落,人已經(jīng)在門外,再一眨眼,方老板已出現(xiàn)在木雕的面前,木雕正盤膝坐在角落里,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一樣,方老板把手搭在木雕的脈搏上,木雕沉聲道:“我還沒死?!?p> 方老板道:“我當(dāng)然知道你沒死,你若是隨隨便便就死在一個江湖宵小手中,那真是個天大的笑話?!?p> 木雕剛要說話,卻發(fā)現(xiàn)方老板正在將自己的內(nèi)力一股一股傳入自己體內(nèi),雖然他的傷并不算重,但靠自己運功療傷,怎么也得兩三個月才能痊愈,可是傳輸內(nèi)力,對于傳功者的精力也有不小的耗損,木雕心里雖感動卻不愿受此大恩。
方老板躬身伏在木雕身側(cè)耳語幾句,木雕表情未變,只不過卻已經(jīng)不再拒絕,不多時,木雕運功一周天,低聲道:“方老板,我已無大礙。”
方老板點了點頭,又邁著四方步走回了雅舍對著趙小蟲道:“他曾經(jīng)是關(guān)外第一大盜蕭鷹。”
趙小蟲道:“燕子三抄水,輕功卓絕,一夜百戶罕有失手,武功博雜,聽說少年時曾在少林寺當(dāng)過和尚?!?p> 方老板道:“想不到小蟲也知道這個人?!?p> 趙小蟲道:“此人雖然性格古怪了些,但是劫富濟(jì)貧,并未做過傷天害理的茍且之事,是關(guān)外有名的俠盜?!?p> 方老板點點頭道:“若不是失手殺了南宮家的八公子,也不致落得現(xiàn)在這樣?!?p> 趙小蟲臉色一正道:“南宮家?南宮世家和關(guān)外并無來往,怎么會和他們扯上了關(guān)系?!?p> 方老板搖搖頭道:“這就說來話長了,不過卻也無聊得很,總之,八年前他遭多次追殺,萬般無奈之下,正好碰上了我,將他收留了下來,為他易容改換了面貌,雖然舊傷不少,時至今日,仍未痊愈,但卻是個鐵錚錚的漢子,因為生性孤僻,人們就叫他木雕了。”
趙小蟲也明白,南宮世家是武林中為數(shù)不多的古世家,武學(xué)積淀之深厚非比尋常,其南宮八荒六合刀、銀龍槍法、飛花指等都是成名已久的絕技,被這樣的世家盯上,確實很難有容身之地,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方老板還敢收容他,其膽識和氣魄也足以讓蕭鷹情愿為他效犬馬之勞。
趙小蟲道:“倘若他沒有舊傷在身,恐怕有恥未必是他的對手。”
方老板道:“如果他不曾有傷口,即使年華蹉跎,仍然不是有恥這種人可以招惹的起的?!?p> 趙小蟲道:“這樣的人,倒是值得信賴?!?p> 方老板笑著點點頭道:“那,你是不是,也該走了?!?p> 趙小蟲道:“喝完這一壇,我就走?!?p> 方老板道:“好,不過喝完這一壇,恐怕要有一陣子不能喝酒了。”
趙小蟲道:“飯可以少吃,錢可以少賺,酒卻是萬萬不能少喝的。”
方老板起身在趙小蟲肩上輕輕拍了拍,良久,道:“下次再來,我會準(zhǔn)備很多好酒?!?p> 趙小蟲微微一笑道:“那當(dāng)然,畢竟三個人?!?p> 方老板輕輕揮了揮手走出雅舍。
依然左手拿著象牙大煙袋,右手握著小茶壺,笑瞇瞇的如往常一樣在嘈雜的賭場間四處溜達(dá),雖然賭場里經(jīng)過厚顏有恥的鬧騰有些騷亂,但沒多久便恢復(fù)了原樣,畢竟敢在方老板的場子里鬧事,是不會有什么好下場的,這是大家的共識,就像是下雨天你不帶傘肯定會被淋濕一樣,尤其現(xiàn)在的方老板看起來還有那么些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說不出來,尤其是和方老板都熟悉的屬下,好像方老板顯得更年輕了,或者說一下子比以前更有精氣神了,像是一個七八天沒吃飯的人忽然吃了一頓滿漢全席,誰也不知道他和趙小蟲干了什么,說了什么,但看到方老板那一臉的笑容,就知道,方老板的賭場,依然是賭的最硬最痛快的賭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