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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之暗水無形

第二十五章 靜夜

刺客之暗水無形 樓枼 4394 2017-09-26 21:32:31

  方老板帶著伙計把那幾個被厚顏有恥打傷的護衛(wèi)都送到醫(yī)館,并去附近的馬市買了幾匹好馬,兩輛馬車,全都停在醫(yī)館的馬圈里,吩咐醫(yī)館里的雜工好生照料,等他們好些了,就全部拉到春雅苑去修養(yǎng)。

  春雅苑是什么地方,大家當然知道,所以人們都說方老板這樣的好老板打著燈籠都很難找到,對待手下人像是自家人一樣,底下的人都愿意為他賣命。

  所以即使看場的護衛(wèi)很危險,仍然不時有人打聽方老板的場子缺不缺人。

  方老板繼續(xù)抽著煙袋在大街上溜達,幾乎走到哪都有人和方老板打招呼,畢竟,男人里面不好賭的人還不太多,而好賭的人不去方老板的場子里賭的人更不多。

  一般情況下,方老板都喜歡在老陳的茶館喝上一壺上好的龍井,聊聊哪家的姑娘漂亮賢惠適合給老陳剛滿十八歲的兒子當媳婦,方老板也樂意給老陳物色物色,老陳的茶館更應該說是茶樓,開了十幾二十年,錢攢了不少,成家卻比較晚,所以自己都快五十了,兒子才剛滿十八。

  還有城西不遠處的老西湖,這家館子已經(jīng)開了不下三十年,三十年前就是個只擺著三張桌子的小館子,三十年后,還是那三張桌子,只不過桌子變的陳舊,一些邊角已經(jīng)有了裂痕,桌面擦得發(fā)白,墻壁的斑駁是三十年滄桑的印記。

  老西湖的木拐張小時候發(fā)病瘸了一條腿,父母又死得早,很早就在自己祖上留下的這間小破屋開館子,三十年歲月如夢似幻,木拐張也已經(jīng)從一個白皙青年變成一個糟老頭子,頭發(fā)花白,臉上的肉也松了,一根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拐杖已經(jīng)泛了黑,經(jīng)常用手握的地方像是拋了光上了油,木拐張一輩子沒成婚,整天不說話,這三十年來,他只干三件事,做魚、做包子、坐著。

  任何一件事如果有人愿意潛心做三十年,都能成為這一行最頂尖的人物,廚子自然也不例外,所以盡管他的小館子又臟又破,但他的醋魚和小籠包往往還沒出鍋,就有一幫人排隊等著。

  木拐張不僅話少,還是個怪脾氣,每天只做五條醋魚,四十籠包子,一籠五個,超了這個量,連包子皮都沒有,任誰來都沒用,這一點倒是和姑蘇城不醉茶樓做醬汁肉的陳六很像,可能技藝高超的人都有點怪脾氣,就像是武功練到了超凡脫俗的人物也會有點怪脾氣。

  不過在木拐張這,只有一個人例外,就是方老板。

  七八年前,三個喝多了的富家公子跑到了木拐張的小館子,大吼大叫著要木拐張做包子,熟悉木拐張的都知道,去的晚了,不到晌午就賣完了。

  木拐張像往常一樣坐在小館子門前發(fā)呆曬太陽,像是沒聽見一樣,這三四個公子哥兒平常飛揚跋扈慣了,遇到這么個脾氣,加上肚子里幾杯老酒作祟,嘴里一邊嚷嚷著“他媽的老不死的狗東西,大爺我來吃你的飯是給你面子……”一邊揚起一把碎銀子扔到木拐張的臉上和身上。

  木拐張不言不語,靜靜的伏在地上把銀子都撿起來,幾個公子哥趾高氣揚的一邊看一邊怪笑,“這不就對了,給你臉面,你得兜著……”話還沒說完,只見木拐張撿起碎銀子一拐一拐走到門口,全都扔了出去,然后一轉(zhuǎn)頭又坐回去繼續(xù)看著天空曬太陽,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幾個公子哥什么時候受過這種窩囊氣,一下子怒火沖天,像是屁股上被火藥給炸了一樣,對著木拐張便是一頓拳打腳踢,木拐張本就腿腳不利索,年紀也大,趴在地上幾乎連口氣都喘不過來。

  方老板恰恰剛從醫(yī)館出來,場子里鬧事自己大戰(zhàn)一場,左臂劃了條深可見骨四寸長的大口子,剛上了藥,整個手臂綁的像是一條豬后腿,走出去喝了口茶,就遠遠聽見木拐張的店傳來大呼小叫的聲音。

  老陳看了一眼嘆了口氣說:“又是龍家那三個敗家子兒,仗著自己家里有錢,舅舅是知府大人的師爺,橫行霸道的,可憐這老張頭了。”

  方老板站起身說:“就沒人管嗎?”

  “誰敢管啊,再說他那小館子地界本就偏僻,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挺可憐的?!?p>  方老板沒說話,把茶杯放在桌上,雖然手臂傷了,腳下卻一點不慢,老陳一回身,方老板已經(jīng)趕過去了,剛好看到幾個公子哥用腳或踢或踩著地上喘著粗氣的木拐張,方老板走過去,右手伸進去一撥,把三個公子哥全都推出一丈遠,三個人還沒明白這么回事,臉上就都挨了十七八個大耳刮,等緩過神兒,臉已經(jīng)腫的像個小西瓜,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方老板輕輕扶著自己的左臂,畢竟剛剛上了藥包扎好,自己一沖動,把傷口好像又扯開了,額頭上的汗順著自己的耳際像是小河一樣流了下來,沒等三個人說話,方老板忍著疼語氣不善的說道:“咽不下這口氣就回家叫人去,我在這里等著,如果今天叫不來,明天就去劉大眼醬油鋪子找我,我是下面賭場的老板方清秋,如果讓我知道你們再來為難木拐張,小心我把你們幾個小崽子都騸了送到京城當太監(jiān),趕緊給我滾。”

  三個人雖然都是敗家子,但腦子還不傻,被莫名其妙扇了十多個大耳刮子都沒看清楚人家怎么打的,知道自己惹不起,灰溜溜的跑回去了。

  木拐張使勁爬起來,什么話都沒說,拄著拐一瘸一瘸的喘了幾口氣,把踢倒的桌子椅子扶起來,撿起地上的茶杯,然后把桌子、椅子都扶好,好像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既沒有破口大罵那三個公子哥,也沒有感謝方老板,而是回了小屋。

  方老板倒是也不在意,那時他還沒怎么來過這里,賭場剛開了兩年多,忙的焦頭爛額,既要當賬房先生管賬、又要當看場子的打手、還得打聽好的廚師和茶商,往往是受了傷才會出來去一趟城西的醫(yī)館然后去老陳那里喝杯茶就得趕快回去。

  可這次他還得等會兒,萬一那三個敗家子兒又來了,這老張頭非得被活活打死,雖然這老頭子脾氣怪了點,自己幫了他的忙,卻連個謝字都不說。

  自己等了半個時辰,那三個敗家子沒來,木拐張也沒出來,方老板正準備再等會兒就回場子時,聽見身后拐杖點地的聲音,回頭看見木拐張灰頭土臉的左手拄著拐,右手提著五個冒著熱氣的籠屜一瘸一拐的走過來,把籠屜放在方老板面前的桌子上,說了一個字“吃?!?p>  然后又回了小屋,不時又提著個舊茶壺,給方老板倒了一杯茶,“喝。”

  說完,就坐在門口那個老地方,不再說話了。

  雖然方老板對木拐張并不熟悉,但木拐張的名氣和脾氣還是有所耳聞,看到這五籠屜剛出爐的包子他才知道,這老頭子雖然沒說一句謝謝,卻忍著疼回屋里破例給自己現(xiàn)做了包子。

  所以他也沒說什么話,拿起筷子大口吃包子,大口喝茶,茶雖然像是最普通的桂花茶,喝到嘴里卻感覺茶香濃烈清雅,甜爽適口,配著剛出籠的包子更是別有一番滋味。

  包子本就玲瓏雅致,不到盞茶功夫就吃了個精光,拍拍肚子,感覺前半生吃的飯都白吃了,對著木拐張說:“包子做的確實名不虛傳,用這茶配著更是極品,多謝。”

  木拐張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什么話都沒說。

  當天那三個敗家子沒再來,方老板回去后也沒等到,這件事便不了了之,之后方老板有時候不放心,也會親自來看看,每次只要他一過去,木拐張就會轉(zhuǎn)頭回屋給他做包子,如果他不是很急,還會給他做一條醋魚,幾乎成了慣例,但也僅此一例。

  這天方老板又到了木拐張的小館子,少有的冬日暖陽,遠遠就看到木拐張坐在門口,呆呆的看著遠處,眼眸有些黯淡,臉上的皺紋劃下一道道溝壑,更加花白的頭發(fā)亂糟糟的像是很久沒修剪的草坪。

  木拐張忽然看見了走來的方老板,扭頭走向屋內(nèi),方老板高聲道:“不用忙了,一點兒都不餓,就是過來看看你?!?p>  但木拐張充耳不聞,還是走進了屋內(nèi),方老板無奈笑笑,這老張頭的脾氣,一點兒都沒變。

  難得的陽光和煦好天氣,一如方老板看到這家小館子的時候,自從那年的事情后,每次他來看到這家小館子,都會覺得很安心,經(jīng)常來和木拐張聊七聊八,不過木拐張從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雖然面無表情,但方老板能感覺得到,他從沒有不耐煩過,自己也從沒有感覺到打擾了一個習慣孤獨的老人的寧靜。

  木拐張出來時,手里依然拿著一個茶壺,端出一盤已經(jīng)做好的醋魚,方老板有些驚訝道:“你知道我今天要來?”

  木拐張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方老板道:“我并沒有和別人說過?!?p>  木拐張沒有說話,臉上的神情像是“我就是知道?!?p>  方老板也沒再問,拿起筷子悠然夾起一塊魚肉放在嘴里,肉質(zhì)鮮美,幾乎入口即化,酸甜恰到好處,道:“之前和幾個朋友去別處吃過一次,結(jié)果那位什么重金請來的大廚做的醋魚簡直像是一盤臭泥巴,簡直無從下口,也可能是在你這吃得太多,嘴也吃叼了,之后去別處吃飯,都沒法點這道菜?!?p>  木拐張很罕見的沒有看向別處,而是用那雙有些黯淡的雙眼看著笑瞇瞇的方老板,忽然說了一句:“保重。”

  方老板一愣隨即看向正盯著自己的木拐張,這么多年來除了第一次聽到過木拐張說過兩個字后,之后還沒聽到過木拐張說話,忽然說了這么一句,讓方老板也有些驚訝,驚訝的不僅僅是木拐張說了句話,更驚訝的是,木拐張好像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這次要面對的,他自己也并不清楚,是什么人,什么組織,什么樣的危險,都不知道,多年來的經(jīng)驗告訴自己,最可怕的危險不是看到的那些,而是看不到的,也許是年齡大了,舒服的日子過得太久了,突如其來的變故竟讓自己有了幾個瞬間的動搖和緊張,雖然自己的出手依然干凈利落,身上的肌肉依然柔軟有韌性,鼓起的肚皮也并沒有影響到他的反應和敏捷,但他要承認的是,畢竟一個十年已經(jīng)過去了。

  十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人發(fā)生任何的改變,但無論怎樣的改變,都無可避免衰老這一事實。

  即便如此,他仍然未想過退縮,畢竟妻女亡故后,這世界上還能讓自己在乎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而一直被他放在心里的朋友更是寥寥無幾,即使他曾經(jīng)遭遇過背叛和欺騙,可是那又怎樣,有些朋友,并不常常見面,可是他知道,他們一直都在自己不遠的地方。

  方老板抬起頭看向木拐張黯淡的雙眼,他能微微感覺到木拐張眼神中透露出的些許關心,像是一間封閉的老屋子,因為數(shù)度風雨而露出一點點的縫隙透進一縷光。雖然他不知道木拐張是怎么感覺到的,但他相信可能有些人有時候會有些無可琢磨的神奇預感。

  他點點頭道:“過段日子我就會來的,一定會來,而且搞不好還會帶幾個人來?!闭f完他嘴角不覺上揚,他想起了那個懶洋洋卻又身懷絕技的小蟲,雖然相識不久,但卻仿佛一見如故。

  聽說他在醒來后把自己特意囑咐后廚做的飯全都吃了下去,他莫名有些高興,不知怎么,對于那些胃口特別好的年輕人他總是會有些好感,也許,他們能讓自己想起曾經(jīng)年少時的自己。

  木拐張不再說話,眼光移向了云深不知處,像是剛才說的話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

  方老板把一條醋魚吃得只剩下一盤魚刺才放下筷子,他知道對一個廚師來說,最大的褒獎就是把他做的飯吃的干干凈凈。

  很多時候,行動比言語要來的更實在,尤其面對木拐張這樣的脾氣。

  方老板回到醬油鋪子門口前天色已經(jīng)漸黑,長街上已有不少人家燃起了燭火,劉大眼從屋內(nèi)走到方老板身前,耳語了幾句,方老板點點頭,劉大眼隨即回了屋內(nèi)。

  方老板仍然一臉平靜的站在門外,看著遠處的闌珊燈火,像是一棵挺立的松樹在等待冬天的過去。

  不多時,木雕如同一條灰色的影子忽的出現(xiàn)在方老板身側(cè),小聲說了句:“盤子踩好了,等著燒開水?!?p>  方老板微微頷首:“等蟲鳴?!?p>  “你的傷怎么樣了?!狈嚼习寰o接著問道。

  “不礙事?!?p>  方老板伸出手在木雕的肩上輕輕拍了拍:“我本來……”

  木雕輕輕把方老板的手放下,輕聲道:“如果我當年已死,沒有今天?!?p>  方老板沒再說話,看著木雕匆匆遠去的背影,心里卻好似有數(shù)道暖流涌出,抬頭看去,滿天星河流轉(zhuǎn),銀華一觸難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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