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都尉大人,”百里屠陰沉地說道,臉上的那道傷疤也變得扭曲起來,“我大秦數(shù)百年乃有今日之盛,攻城拔寨睥睨山東,你以為靠得是弓箭和投石機這種東西么?”
锃...!
一聲劍吟豁然響起,百里屠拔劍的速度快得難以置信。
他縱劈一劍,劍氣自甘羅身旁掠過,斬向數(shù)十步開外的一堆廢棄盾牌,立刻便是一陣金屬四散崩碎的巨響。
“投石機殺人,不過寥寥,弓箭殺人,一塊盾牌足以擋之,你說是么,都...尉...大...人?”
百里屠字字頓出,言語中透露著咄咄逼人的質問語氣,他俯視甘羅一眼,以極快地速度抽劍回鞘,劍鞘與劍柄相擊,又是一陣清脆的金屬聲響起。
甘羅的心在狂跳,他從未見過如此煞氣逼人的將軍,方才那道劍氣只需偏了兩寸,甘羅自覺已粉身碎骨。
甘羅穩(wěn)了穩(wěn)心神,卻不回答百里屠的問題,只是面無表情地說到:“好霸道的劍氣,甘羅佩服?!?p> 百里屠聞言,揚起嘴角冷笑一聲,狂妄之意顯露無遺。
“能得到大人的贊許,百里屠頗感榮幸。大人從軍資歷有所欠缺,難免短視。未免大人重蹈長平一戰(zhàn)趙括之覆轍,百里屠只能冒犯了?!?p> 楊澤見甘羅神情不悅,旋即笑嘻嘻地靠到甘羅身邊,賠禮道:“都尉大人,百里將軍向來直言不諱,也曾數(shù)次沖撞了蒙大將軍,希望大人您莫要見怪。將軍之意其實并非但是如此,主要啊,是那些戟刀槍劍戟錘煉起來破費力氣,遠比打造箭頭難得多,這么熔了實在怪可惜的。”
甘羅強顏笑了笑:“軍中意見相左本是尋常,我豈是那心胸狹窄之人。既然各位不認甘羅拙計,那也罷了,只是這弓箭吃緊,也不知輜重營那邊何時能夠押送新一批的弓箭過來了?!?p> 百里屠聞言,眼神充斥著不屑的目光,說到:“大人前日小勝,確實有幾分本事。只是大人可知,你把前鋒營用于搭建鹿角、箭樓、營帳、篝火的木柴耗去大半,火油也用了將近兩百罐,這兩日多少士兵露宿原野,連個取暖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甘羅一怔,心中自然有些不服,但轉念一想,又暗暗承認自己考慮得并不周全,畢竟這十萬大軍合圍安邑城屯兵十數(shù)里,本來就沒有多少物資就地取用,加之時已深秋,夜露濃重,也的確苦了不少士兵。
現(xiàn)在想來,安邑守將空舍清野雖荼毒無辜百姓,卻是非常有效地拖延了秦軍的進攻。
“將軍所言有理,是甘羅唐突了?!备柿_拱手道,心中升起一股無奈之感,他忽然認識到整個大軍里恐怕沒有幾個人是服自己的,即便自己是上卿,是都尉。
軍中萬千將士,若要把威望這種東西建立起來,那一定是個艱難的過程,也不知自己何時才能有了,甘羅暗暗嘆氣道。
百里屠見甘羅有些示弱之意,他便也將傲氣收斂些,然后向甘羅回了一禮,道:“大人若無其他要緊事,那便恕我不奉陪了?!?p> “將軍請便?!备柿_說罷,那百里屠轉身朝營盤腹地走去,應是點練兵卒去了。
百里屠漸漸走遠,轉過不遠處的一個營帳,便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里。
那楊澤也欲走,只是剛走出沒多遠,甘羅卻把他叫了回來。
“先登營工匠不少,若近些日子不忙,可否借調給我些人手?”
“忙...倒是不忙...”楊澤愣了片刻道,“只是大人麾下的陷陣營也有幾十個工匠,莫非不夠用么?”
“是有些不夠用了,”甘羅回答到,“陷陣營不似前鋒營,沒有屠城掠過物資,前幾次打掃戰(zhàn)場也沒我們的份,所以營中缺些器械,需要補充補充。”
楊澤猶豫了半晌,隔了很久才磨磨唧唧地點了點頭,也不知是否信了甘羅的話。
不過,他仍然答應下來,畢竟這點情面他總不能拒絕甘羅。
未幾,楊澤帶來了一堆人,這些人的模樣都是衣衫襤褸的,身上或多或少帶了些傷痕,無一例外是俘虜所得的工匠,他們眼神恍惚沒有什么神采,看上去應該受了不少苦頭。
“大人,這二十個人夠了吧?”
甘羅向他拱了拱手,“夠了,多謝楊工正幫忙。”
甘羅轉身,在兩個護兵的陪伴下走出幾十步,跳上馬,然后帶著這些工匠向自己的營帳走去。
其實,甘羅一開始并沒有打算要一些工匠回去,這都是臨時起意的,百里屠既然不答應熔鑄弓箭,甘羅總得想想其他辦法,這些工匠要來總比沒有的好。
陷陣營的將士大都使用長戟,這種武器比大戟更長些,攻擊范圍更廣,戰(zhàn)場上百人結成一隊,一聲令下,無論前方是何物,他們都不能退縮,違者立斬,由督戰(zhàn)的百夫長執(zhí)刑。
嚯嚯刀鋒會隨著戰(zhàn)士們的哼哈聲舞動不停,就像絞肉機一樣,來多少殺多少,是沖破敵陣精髓之所在。
只不過,這樣的沖殺陣型也有缺點,那便是機動性不足,容易被騎射所克制。
戰(zhàn)場上這樣的陣型可以一往無前,但轉換方向卻是緩慢得很,若敵軍側翼包抄,一頓狂射,戰(zhàn)士們又不能散開陣型各自為戰(zhàn),便很容易被射殺。
甘羅想了好一會,也沒想出太好的法子,畢竟沒有哪種陣型是完美的。
陷陣營的青銅鐵器很少,在輜重營把新一批武器押到之前,甘羅能做的不多。
“你們先在這里做些弓箭出來。”甘羅向眼前的工匠們下令到,說完后,他又上了馬,向蒙驁的帥帳奔去。
甘羅有些事情向告訴蒙驁,在甘羅看來,這場戰(zhàn)爭會持續(xù)很久,并且重要的是,甘羅認為此時安邑城固若金湯,何不先去攻打西北面的淶水大堤呢?
若敵軍來援,乘水路而來的可能性會非常大,那里現(xiàn)在還只有一兩萬人防守,若等敵人的援軍到了,想再攻下來那就很難了。
甘羅一路揚鞭馳騁在營盤里穿行,馬蹄錚錚踐起陣陣塵土,深秋之際,腳下的平原已是枯草遍地,那些掉光葉子的樹木也已經(jīng)被砍伐殆盡,做成了軍營里的各種器械。
兩三百步之外,一個騎士正朝著甘羅趕過來,甘羅把馬拉停,向來人問到:“司馬校尉,你那里出什么事了么?”
司馬靖也停下馬,向甘羅拱了拱手道:“大人,我們營和先登營的人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甘羅聞言一驚,很快朝著司馬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看到十幾個人在那里扭打成一團,好在他們都沒抄家伙,只是拳打腳踢,應該也傷不了什么。
蒙驁治下的軍隊雖然頗有紀律,但畢竟出征的二十萬人中,一大半都是從各郡縣臨時征調來的,并不一定都是恪守之人,所以出現(xiàn)些沖突也是偶有發(fā)生。
像這種事情,甘羅在屠盧延城的時候就看過幾次,前鋒營的士兵為了搶珠寶和女人,也沒少動過手。
“他們是在搶什么東西嗎?”甘羅下意識的問到。
“是的大人,我們營的將士今早去外圍找尋木石用來搭些新的帳篷,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一處墓穴,那墓穴挺大的,看規(guī)制和墓碑上的銘文,應該是個大夫之墓?!?p> 言及此處,甘羅也無需聽司馬靖說后面的話了。
“難不成他們把墓給掘了,然后爭里面的財物打起來的?”
“對?。 彼抉R靖皺了皺眉頭道,然后嘆了口氣,“一群家伙都說自己先發(fā)現(xiàn)的,誰都不肯讓!”
甘羅鞭了下馬,馬兒長嘶,又邁開蹄子向那邊奔去。
“待我過去看看?!?p> 第七十七章
“都給我住手!”
甘羅翻身下馬,向撕打在一起的二十來個士兵吼道。
士兵們扭頭一看,見把都尉大人給惹來了,便也不敢放肆下去。
陷陣營的士兵心中有委屈,停手后馬上又訴苦道,“大人,這幾個混賬東西見不得我們兄弟發(fā)財,便來搶東西,請大人替我們做主啊!”
那士兵把話說完,眼睛卻還盯著地上的一堆玉器財寶不放,一副咬著牙很是不服的模樣。
甘羅朝那堆東西掃了一眼,玉璜、玉琮、鎏金壺、青銅方尊,還有一把暗紅色的劍,這些器物即使是營里的高級將領見到,恐怕也是饞得心癢癢吧,更何況乎這些普通庶卒了。
陪葬品如此規(guī)制,甘羅猜想墓主人應該是個魏國貴族,如今秦魏交戰(zhàn),這墓主人死了也不得安寧,實在是有些凄慘。
甘羅凝神片刻,觀察著這些士兵的模樣和被他們扔在旁邊的器械,很快吩咐道。
“你們把東西帶下去分了吧,這里沒你們的事了?!?p> 話畢,幾個士兵當即朝甘羅拜了拜,一臉高興的模樣。
“多謝大人,大人英明!”
這邊高興了,先登營那些人卻立馬就跳了起來,十分不滿地喊到,“都尉大人何故偏私!我們不服!不服!”
甘羅淡淡笑了笑,“你們這幫人不過巡視營地而已,湊巧撞見了我的手下,然后就想搶東西么?”
“搶?!”那幫人站出個領頭的,也不知是否隨了蒲威和百里屠的脾性,見自己沒了好處,便立起眉毛沖甘羅吼道,“我們兄弟幾個巡視是不假,但那堆寶物就是我們先發(fā)現(xiàn)的,大人憑什么如此說話!”
“放肆!”司馬靖前趨幾步,將腰間的佩劍拔出半截,亮出一道明晃晃的劍芒。
甘羅攔下他,自己卻并沒有生氣,或許是近段時間已經(jīng)習慣了軍中無人心服自己,如今眼前幾個庶卒跟自己較勁兒,若是太在意,反倒失了自己身份。
“我的手下帶了斧頭、柴刀和鏟子,三輛車就在旁邊停著,本就是出來找木頭石料搭建帳篷的,難不成你們沒有這些家伙,還能憑手里的幾支長槍大戟把墓穴給掘了?”
甘羅說罷,朝那些人冷看一眼,便又翻身上馬,向司馬靖簡單吩咐幾句,繼續(xù)朝著中軍大帳奔去。
一路上,甘羅的兩個護兵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在馬背上相互對視幾眼,然后支支吾吾地向甘羅問到。
“大人,那些東西你就這么給了?”
甘羅策馬在馳,呼吸起起伏伏,微喘著氣回答道:“怎么,這犯了哪條軍規(guī)嗎?”
“這...倒是沒有,”護兵忖了片刻,后邊的話也沒說了。
在兩個護兵看來,甘羅目睹那些財寶的眼神太平淡了,這讓他們很意外。如果剛才那種情況出現(xiàn)在其他營,很可能那些財寶會被某個統(tǒng)領或者將軍私吞的。
畢竟,這又不是戰(zhàn)利品,將軍和統(tǒng)領這樣的高級軍官豈會在意庶卒是否愿意呢,沒有治他們個玩忽職守的罪過就算好了,還敢要東西?
想到這里,兩個護兵又不禁對甘羅起了幾分敬意。
自安邑城南向轉西四五里,甘羅騎著馬大概走了兩柱香的功夫,來到了蒙驁的大帳前面。
帳外的守衛(wèi)稟報過后,甘羅撇下兩個護兵,獨自近了帳內。
此時,蒙驁正獨自一人審閱著竹簡,那竹簡堆得有半尺高,大都是各營盤匯報過來的有關兵馬軍械的信息。
見甘羅來了,蒙驁放下手里的竹簡,向他問到,“上卿找我何事?”
甘羅半鞠行了個軍中之禮,正色道:“大將軍,我們在安邑城外駐扎趨近已有數(shù)日,只圍不攻,怕是久拖不利。”
“我知道?!泵沈堓p輕點了下頭道,“在此之前,我也未曾料到安邑城守將竟然行空舍清野這等計略,如今營盤未穩(wěn),實非攻城之機?!?p> 蒙驁所言甘羅也清楚,只是眼下二十萬大軍深入敵國腹地,輜重糧道長達數(shù)百里,若不攻下一個大城當做據(jù)點,那實在是易生變數(shù)。
“不知輜重營那邊情況如何,還有幾日才能把軍械糧草送來?”
“我已命人催促,孟庭韋那邊應該三日后便能到了?!?p> 三日的時間已經(jīng)算快了,甘羅暗暗慶幸到,這一路攻打進來,若非蒙驁分兵多處確保了糧道,孟庭韋下輜重營是不可能毫無顧忌的運送糧草軍械的。
單單是盧延城和安邑城之間的那個月牙狀山谷,便能斷了這安邑城下十萬秦軍的后路。
甘羅進前幾步,見蒙驁身前幾案上的地形圖還是展開的,便是朝上面指了指。
“大將軍,甘羅有一想法,不知...”
蒙驁看向那甘羅所指的地方,輕撫頷下長須,“上卿若有進軍建議,但說無妨?!?p> 話音一落,甘羅已在那地圖上橫豎比劃起來。
“安邑城北方二三十里便是淶水大堤,敵人若來援軍,其一,便是自西面馳道而來,那里有蒙武將軍駐扎的三萬人馬,倒是沒有太大風險。其二,敵人沿淶水乘船而上,于淶水大堤攻至安邑,一路坦途,進可攻退可守,大將軍何不先拿下大堤,再作攻城的打算?”
蒙驁聞言,神色仍是如常,眉目卻隱隱露出自信之意。
“上卿的顧慮我早已想過,故而出谷之前,我便分兵兩萬沿西北向取屈遼城,再沿河東進,以圖阻擊淶水大堤方向來到魏國援軍?!?p> “阻擊?”甘羅不解道,“大將軍何故只守不攻,那淶水大堤不過兩萬人而已?!?p> 蒙驁揚了揚眉腳,隱于長須之下的嘴角也露出一絲笑意,畢竟甘羅太年輕了,指揮十幾萬人馬大規(guī)模作戰(zhàn)的大局觀,又豈是甘羅多能洞悉的。
“淶水大堤方圓不過數(shù)里,左右皆是河道,我們既無戰(zhàn)船,就只能攻打城寨南門,那里地形狹窄易守難攻,莫說他們有兩萬人,即便只有五千人,我們怕也得打個十天半個月的才能有些勝算?!?p> “需要...這么久?”甘羅有點不可思議地問到。
蒙驁點了點頭,手指在淶水大堤和安邑城之間比劃幾下,又說道。
“與其費力攻打,不如以逸待勞。等屈遼城拿下之后,我軍兩萬人沿河南岸一路過來會師于安邑城北,即便魏軍有援兵來,城北坦途,我軍只需嚴陣以待,又何懼他水路過來的援兵?!?p> 甘羅聽著蒙驁的話,確是覺得有理,只是心中仍有不安,甘羅看著幾岸上的地形圖,安邑城如今四面遭圍幾無生機,但淶水大堤就像一根釘子似的扎在秦軍的后方,隱隱有防不勝防之感。
蒙驁見甘羅的意見被自己駁了,模樣有些氣餒,他便是輕撫長須哈哈大笑幾聲,寬慰道。
“上卿所言有些見地,不過少了點行軍打仗的經(jīng)驗而已,當不必如此灰心。”
說罷,蒙驁又拍了拍甘羅的肩膀,將話題轉開,“今日我聽聞前鋒營有些碎言碎語指向上卿,上卿可千萬不要介懷?!?p> 甘羅聞言一怔,覺得那日自己的計謀的確有些夸大之嫌,才讓前鋒營很多將士受了苦頭,于是乎心情愈發(fā)沉郁了。
蒙驁見甘羅的神情有些自責之感,便更是笑得大聲,不過,這笑意沒有一絲嘲弄,聽上去,更像是長輩見兒孫稚嫩,想要好好教導教導的那種感覺。
“上卿啊,行軍打仗,謀一隅之勝敗是大忌,惜一戰(zhàn)之所予同樣是大忌?!泵沈堉钢惨爻侵Z大綿延的城墻防線說道。
“安邑城乃魏國堅城,自周始便有,此處地形平闊、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如今方圓近五十里,加之空舍清野,城中所屯糧草不下十萬石。前日上卿之計雖耗費不少器械,但那一戰(zhàn)火攻奇襲,安邑城守軍防備不及,想來也能燒了他們三四成的糧草,如此算來,耗費些木石火油又算得什么,上卿當不必如此氣餒?!?p> 甘羅聽了這話,心中為之一振,胸中的郁氣也一掃而空。
“大將軍真知灼見,甘羅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