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是白癡
日頭打林間漏出幾許不溫不火的晨光,山風(fēng)吹過木窗兒,滿屋里打旋。
絲絲縷縷的烏墨長發(fā)散落床間,順著清風(fēng)輕輕飄起,衣衾相交之下是兩張睡熟的面容,恍若不知世事般彼此沉眠。
床里的男子指節(jié)微動,雙睫輕顫,猶如脈脈水波悄然漾開,塵光就此落入眼中。
陌生的溫?zé)釅涸谒砩?,耳邊風(fēng)聲蕭蕭。
伏在他身上靜靜睡著的女子,臉龐嬌小,滑落的黑發(fā)卻撲滿了他整個胸膛。
他就那樣久久地打量著她,帶著初落塵世的惘然,不知何年何月,不知何方地界。
“主人?!?p> 來福不知從何醒來,竟是一躍而起,自半空里涌出一陣仙霧,化成一只雪色白毛的奇獸,輕輕落在男子身畔,道:“你醒了?!?p> “自天劫過去多久了?”男子仍然平靜地躺著。
雪毛奇獸偏頭,探了探壓在他身上的楚云音道:“半月有余,是她,破除了天劫中的最后一絲噬滅之氣?!?p> 說完瞇起眼眸看向男子,等他做出決斷。
正在此時,楚云音嚶嚀一聲,朦朦朧朧地睜開了眼,雪毛奇獸立即飛身化回來福的樣子,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
“好疼……”
楚云音隨手抓了一把棉被,支起上身,一雙深邃無波的眸子映入她眼中,四目相接的剎那,似有月光從穹頂?shù)?,一片一片落入下界,卻不曾沾染塵埃。
怎么會……為什么看見了月光……
她忍不住伸手去碰他的眼睛,好像那是落滿月光的地方。
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他……還是,我見過這樣的月光……
那男子亦是凝住眼眸,注視著楚云音的樣子,腦海中竟浮起一個女子模糊的面容,水光霞色一閃而過,紅衣翩躚的女子喚起九天紅霞,雖看不清模樣卻沒能減她半分顏色。
就在楚云音一點(diǎn)點(diǎn)湊近他時,來福陡然一聲哼唧,喚得她一激靈。
想什么呢,真是魔怔了。
楚云音清了清腦袋,翻到木床的一側(cè),晃了晃手道:“徐……廿生……”
他心中亦是驚疑,為何……會在她身上看見另一個人的影子。
“俆廿生?”
楚云音又對著床里的人擺了擺手,不厭其煩地喚著俆廿生。
徐大娘說過,她這兒子先天不足,又是個癡呆,躺了這么久想必情況更是惡劣,還不知道剩了幾分心智,往后能不能自理。
“徐——廿——生——”
來福悄悄地打了一口哈欠。
似乎是終于聽到了楚云音的呼喚,俆廿生回了一聲“嗯?!?p> 楚云音在心底松了一口氣,總算還能聽懂人話。她又垂下眼眸,眼底一片黯然,若是徐大娘知道廿生醒來,必定很高興。
“昏迷了這么久,你肯定餓了,我去給你找些吃的?!?p> 天色還早,楚云音翻身下床,又轉(zhuǎn)身看著他囑咐道:“在我回來前,你就在這里,不要亂跑,知道嗎?”
卻在臨出門前,楚云音仍是按捺不住,蹙起眉深深地看了一眼俆廿生,這才離開。
“主人?!?p> 來福重新化為雪毛奇獸,眼中充滿疑惑。
俆廿生拂落身上的棉被,披衣坐起道:“我雖借了這凡胎得以重生,卻修為盡失,與凡人無異?!?p> “主人渡過天劫已是萬幸,只要再回云從境,帝君陛下必有辦法?!?p> 渡過天劫……不過是茍且躲過罷了。
他收回目光,道:“我渡劫失敗,你以為北云南從兩大世家全無打算么?!?p> “傅連城,恐怕要吞并三境了。”
就在此時,楚云音忽而從屋外抱著一筐白薯進(jìn)來,嚇得來福呲溜一下縮回黑狗的模樣,摔在地上滾了三滾。
楚云音不去理來福,只是極認(rèn)真的看著俆廿生道:“廿生,你可吃白薯,不若我就煮些白薯給你吃,好不好?”
怕是那兩天吃得狠了,柴房里只剩了這些白薯,連一只紅薯都找不著了,楚云音嘆了口氣,徐大娘原本應(yīng)當(dāng)留給她兒子吃的紅薯,竟全讓她吃光了。
來福哼唧了兩聲,俆廿生只是淡淡應(yīng)道:“好。”
楚云音又悶悶地回了柴房。
待她離開后,來福這才一五一十道:“主人這具肉身的親人因噬滅之氣而死,這凡人女子……她是那老婦人給你尋的……童養(yǎng)媳……”
來福想了想,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便接著道:“她身上必定懷有仙靈奇寶,可破除噬滅之氣,若是主人能夠得到……”
“廿生,徐大娘那半畝毛豆或許還有剩的,我去看看。”
話說到一半,楚云音又堪堪跑進(jìn)來,將來福嘴邊的話生生噎了回去,她見俆廿生一人獨(dú)自對著短毛來福,便問道;“廿生……你可……還記得你娘親?”
楚云音真的不放心,若他真的是個怪物……
俆廿生只靜靜地立在窗前,一語不發(fā),肩上散落的長發(fā)輕輕浮起。
“你……”
當(dāng)真是她想多了,莫非徐大娘死于一種怪病。楚云音想道,這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她沒見識過也是有的,總不能和一個白癡過不去吧,況且,這個白癡還是她恩人的兒子。
這個白癡……光瞧背影生得當(dāng)真好看……
“你娘親出遠(yuǎn)門了,她讓我來照管你?!背埔艟彤?dāng)哄小孩,道:“你這頭發(fā)都不成樣兒了,過來,我給你簪一簪?!?p> 楚云音叼了一片刀刃,三兩下削了一支竹簪,俆廿生不動聲色地瞧著楚云音,她不停刮著竹片樣子令他心中升起莫名的情緒。
“好了。”
楚云音踮起腳尖為他將長發(fā)挽起來,用竹簪定好。
她仰頭,指尖撫過他的發(fā)頂,柔軟細(xì)膩。楚云音側(cè)臉時瞧見俆廿生面上惘然的表情,那眉眼細(xì)看之下卻仿佛畫上塑刻的一般,幾乎晃花了她的眼。
這樣好看,卻是個癡呆,上天啊,果然是公允的。
“你等著我,我去摘毛豆。”
楚云音挎著籃子一溜煙兒出了門,俆廿生轉(zhuǎn)身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秋風(fēng)吹過,落下一地櫸木。
“你往后不可再變回仙獸的模樣,這下方之境的蠻荒小國亦有修仙之人,我不可保你?!?p> 來福也有些失落,道:“是?!?p> 又再次提起道:“主人這童養(yǎng)媳怎么辦?”
俆廿生并未作答,只是閉目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秋日天色黑得快,楚云音整整出去了一日,也不見摘了毛豆回來。
那廂來福和俆廿生一人一狗,一坐一蹲,木屋外稀薄的月色將兩人的影子拉的丈長。
“總算……回來了……”
楚云音瞧見地上兩道影子,知道自己終于走對了路。她在那山間花了半日找到田畝,又花了半日在毛豆,險些迷路回不來。
看見這一人一狗,她稍稍心安,上前對俆廿生歉意道:“你……你餓了吧……再等一等,馬上就有吃的了?!?p> 說完急匆匆地跑進(jìn)里屋,生了一堆烏煙瘴氣的爐火,將爐子放上去后,又忙著去柴房煮白薯。
等她終于做好了吃食,早已是漫天星光,秋蟲寂寂了。
“廿生……”楚云音看著在火光下有些發(fā)黑的白薯,壓下心中的羞愧道:“可以吃了?!?p> 俆廿生看不清她的模樣,卻聽出了那幾分懊惱之意,便坐下默然不語。
“難道是不會吃?”楚云音見他不吃,納悶了,拿起木勺子遞到他跟前,喂道:“啊……張口……”
來福噠噠地跑出了屋子,化了幾分靈力對俆廿生傳聲道:“這是她們凡人吃的東西,主人還是吃些吧?!?p> 俆廿生低眉,接了勺子,劃過楚云音指尖的手竟十分溫暖,這讓手涼的楚云音仿佛被燙了一下,急忙縮回手自顧自地吃起自己的飯。
夜幕深深,秋風(fēng)起的愈發(fā)大了。
第二日楚云音睜眼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為了生計發(fā)愁。
“廿生,我要出門,你在家里呆著,知道嗎?”
楚云音看著俆廿生,一字一句囑咐道。
想她東洛城第一女惡霸什么時候為這些凡塵俗事犯過愁,一頓飯餓死英雄好漢,古人誠不欺我……
這山里別的沒有,吃的還不是多如牛毛,何況她自認(rèn)身手了得,抓兩只山雞野兔還不是信手拈來。
到時候,這青州的山別被她楚云音吃光了就好,楚云音自得地想道。
還在山里撲騰的楚云音沒想到,就在她辛辛苦苦謀生計的時候,來福已經(jīng)領(lǐng)著俆廿生一路到了木屋三十里地外。
“這里靈氣稀薄,只一處聚了些靈氣,多少對主人的傷勢有好處。”
“這里山脈古怪,小心為上?!?p> 來福時常會打哈欠也是因為靈力枯竭,令它不得不四處奔波,才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墒撬麄儾恢溃@世上的凡人里還有一種惡人,叫做盜匪。
于是當(dāng)那些個盜匪扛著刀出現(xiàn)在林子里的時候,來福亦是一臉愕然。
楚云音從山上灰頭土臉地跑回去時,總算是抓到了一只滿意的山雞。她正準(zhǔn)備興沖沖地告訴廿生,今晚有山雞吃了,卻是一屋子空蕩蕩的風(fēng)聲。
“廿生……”
楚云音喊了幾聲,沒有人回應(yīng)她。她跑出木屋,喊道:“來?!?p> 來福也不見了,楚云音嚇得丟了手上的山雞,奪門而出。
該不會是出事了吧……
“哪里來的山野村夫,還帶著條黑毛狗……哈哈哈哈……”
堵在路上的幾個盜匪放開了肚皮笑起來,邊笑邊道:“看你這窮酸樣,爺幾個連劫你的錢都看不上,不如……”
“不如就給我們留一條腿作紀(jì)念吧。”
那土匪揮舞著板斧惡笑道。
“主人……”來福的眼中泛起冷光,傳音道:“交給我就好?!?p> 雖說靈力不足,但對付這幾個凡人,還是綽綽有余的。來福狂吠幾聲,就要現(xiàn)出原形,將這幾人撲倒在地。
“這年頭,土匪劫人都不帶眼珠子嗎,什么人都敢劫?!?p> 一道清亮的女聲響起,楚云音搶先一步站出來,立在那土匪馬前。
她看了一眼俆廿生,嘴角含著幾分怒氣,而他,竟是漠然而立。
“東面,第二個人左腿有積傷,攻他,或有勝算?!?p> 俆廿生在她耳邊輕輕說道,面色平靜無波。楚云音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這個人!這個人……
他根本不傻!